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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6月2日,青川
北川、青川、汶川、忘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多希望这是忘川,但逝者如斯夫,敢莫相忘乎?
我终于在离开前,去了青川。往那依然秀丽但是伤痕累累的大山深入。似乎是一个无休止的游戏,螺旋式的上升和螺旋式的下降。每一步都伴随着那些斑秃的被狠狠挠过的大山。它们嶙峋瘦骨,随时要爆发恶劣的脾气。也许是巨大的山石滚下,也许是大地也要抖三抖的作威作福。山,是受伤的山,水,是一条哀波。依然清澈的山泉也许夹杂着许多病菌。
这是我们祖国的一幅被时光侵蚀了的山水长卷。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水文地理刚刚都改变了形状。在青川红光乡,两座大山相对塌倒,埋掉了整个村庄。一个混浊而巨大的堰赛湖下面压着自己父老乡亲的幽魂。那寒气是否会渗入水中?把脚下的土壤变成人鱼公主踩着的利刃?
在灾区这一路,我每天搭车。几乎是无计划的,赶上哪里就去哪。今天一早5点就起床,搭一个中央台导演的车去青川。导演到了广元,计划又变了,他不去青川了,要赶回成都搭飞机。于是我又转车到浙江电台的一个车队。他们一行人押着几车物资要送往青川。我上次来广元的时候,听说青川没有通行证是不让进入的,而且我还要去当地卫生局去立此存造,说明当地对我的健康问题不负任何责任。听起来倒是挺瘆的慌。这次我和物资车进去,开有通行证。真是运气不错。
一片孤城万刃山,被这些暴怒的山川包围着的青川映证了蜀道之难。到处是道路塌方和山体滑坡。这些巨大的山悬挂在道路之上如年久剥落的墙皮,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裹挟着暗器往下落。在这样的山路上一旦碰到下雨或余震,真是无处可躲,无路可逃。我不得不庆幸自己的运气之好,一路所过之处,没有下雨,没有余震。无论是在映秀还是青川,在这些艰险的蜀道之上,我都胆战心惊但毫无风险地通过了。而在我来的前一天,上午还是阳光灿烂,到下午就下起了暴雨。第二天,又发生了4。6级余震,我在广元感受了一次强烈震感。而我每次出行,都是一路阳光,如有天佑。
青川县城,驻扎着济南军区的猛虎师。一座寂静的县城,到处写着拆字。人去楼空中那些锅碗瓢盆历历在目,日常生活在某个时刻凝固。青川,一个余震最频繁最猛烈的地方。最近6。4级和4。6级余震的震中都在青川。
浙江记者为捐赠物资耽误了不少时间,所到之处都要做做连线。爱要秀出来,我能理解。六一的时候我自己也去秀了。可是到处让孩子喊“我们要好好学习,做坚强的孩子”,到处让孩子唱“感恩的心”,这样的秀真的动人吗?这样的感恩是不是太无聊了?孩子们稚弱的肩膀压不了那么多莫明其妙的东西。他们留给这世界最好的东西是童心而不是坚强。我们生来是为了幸福,而不是为了隶属苦难、征服苦难。要求孩子坚强正是社会免疫能力衰弱的象征。
我看到一个9岁的孤儿,他那么安静那么秀气,他那么有礼貌,但是他的面容让人多么不安。在其他孩子笑闹顽皮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无表情地旁观。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行程匆促。在我这辈子,很少持之以恒地做任何事,一旦麻烦就会放弃。但我希望自己能把他放在我心里,能够持续地去关注他。
在路上我听当地教育局的人提到一个小学,1300人居然无一伤亡。马鹿中心校。我急着要去采访,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留给我的光线已不太多了。可是浙江车队要等物资,不可能送我去。正好有辆大卡车卸了货要回成都。我们一行四个人挤进了大卡车的驾驶室。一个蜷在后边,3个挤在司机侧座。我正好坐在发动机上方,臀部都要烤化了。还有一个可怜的志愿者,只好待在货车后斗里。紧抓栏杆,正好饱览青川险峻山色。
许多运送物资的长虫拥挤在这狭窄的山路上。时不时地卷起漫天黄沙。在黄沙中有山民背着行囊伛偻而行。居然有摩托车上载3个人,真是勇敢的车手。5点多,一片乌云从山峰上掠过,当地教育局的向导宋老师担忧起来,说千万不要下雨哦,昨天就是这样,一片晴空转瞬变了疾风骤雨。我跟他说,有我在绝对不会的。哈哈,乌云真照顾我,自顾自走了。
到达马鹿乡,天已经擦黑了。马鹿中心校的霍校长,是个忠厚与精明都形诸于外的人物。长期做记者,我对所谓典型事件典型人物都怀着怀疑的态度。我很难被言辞说服,能够说服我的是细节和情感。这个学校的1300多个孩子安然无恙,居然连一个受伤的都没有。在坍塌残破的校舍间我听霍校长谈一个关于乡村小学的理想。而说服我的是那些孩子们欢闹着围拢过来,擅自地闯进镜头摆出各式pose,对校长全无惧怕。而霍校长和善地笑说:“抢镜头”。这样的细节比较让我放心。
听说我们一天都没有吃饭,霍校长邀请我们在学校食堂吃点。我有点顾虑,在马鹿小学驻扎的防疫队来自我的家乡江西,我的一位老乡,对我保证,放心吃,说有他们在这里绝对没有疫情。看到他们也在学校食堂吃,我才放心地吃了一顿。土豆丝粥和几味简朴的小菜居然如此之香。等到车从山上下来,已经近10点了。清风凉爽,星垂如斗。
我的老乡告诉我两个寓言似的小故事。马鹿小学在一个山坡上,山包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坟包,那是马鹿乡的祖辈埋骨之处。马鹿小学的安然无恙大概是托庇于先人。另外一个乡,也和红光乡一样是两座大山对倒下来,可是那个乡安然无恙,唯一埋在大山下的是山顶一座香火很盛的无人小庙。托体同山阿,这大概是佛性。
回到广元已经11点多,连澡都没洗就睡了。马上就要回家,我就像被从脊梁骨里抽去了一根筋,浑身都松软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不断腹泻和浑身无力。到灾区以来,一直特别小心,大多数时候吃饼干。看来青川这顿饭是我的免疫力无法承受的。我不无恐惧地问我的朋友一些傻问题,我是不是传染了什么疾病。这身衣服,这双鞋,这个包踏过了那么多悲哀的土壤。朋友说是因为我乍然松懈下来,所以潜伏的疲惫全爆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