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的大篷车队载歌载舞地在街上游行,每个人都带着一个面具,她带的是一个银灰色露着獠牙的鬼脸。漂亮姑娘们都在台子上招摇,她们穿着比基尼,露出洁白的修长的身体,俄罗斯女孩青春正盛,全城几乎疯狂了,两旁的街道挤满了人群,好象上班的人扔下工作都跑到大街上,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她也向小孩子们尖叫着,脸藏在面具后边,一股热流从小腹升起,直走心脉,她的脸被热流烤得发红,她想这是另一个自己,需要无尽淫逸和游乐,需要公开地肆无忌惮的表达,所以她把代表欲望的花朵大把大把地扔向群众。
游行结束,他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到她面前,问:你什么时候需要安排一个翻译采 访,她处在兴奋中,小脸通红双眼放光,心不在焉地回答,随便你安排吧-----他突然凑到她耳边,他低声说,你是一个疯丫头,不知道有没有男人发现这一点。你怎么敢离我这么近!!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她瞪着他,他又是一脸谄媚的笑容,那就说好了,明天下午在场地采访。
她走出山庄,金黄的半弯月亮挂在半空,傍晚的空气微凉透明,能够看清天空中所有微妙的细节,与天空的繁华相反的是这条漫长的斜坡,通向海边,是如此岑寂空阔,灯光灿烂之下几乎显出凄凉,似乎暮晚的一曲荒山之月。她站在山庄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山脉的倒影和黑森森的树木似乎是潜在的威胁。他从她身后出现,建议陪她散散步,她没有做声,有点警觉地和他保持在安全距离外。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呼吸平稳而潮湿,海风清凉造成内心的平衡。
他开始说话,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选择了大提琴,音乐能减轻生活的苦难,音乐能改变心灵。话一打开,就像滚动的流水绵长不止。女孩对古典音乐所知有限,只能默不作声地听着,她的倾听鼓励了他。他突然站在一盏路灯下,脸上依然微微含笑,向她提出一个问题:你觉得一个人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是什么?
她说,像是在猜测,是友谊?是爱情?
他还是带着笑容,但是非常郑重其事:是回忆!一个人最可珍惜的就是他对过去的回忆,没有回忆的人生是不幸的。
女孩说:每个人都有回忆,每一天都在生产回忆。
那不叫回忆,回忆是特别的、美好的甚至是痛苦的,而你说的每天生产的那个叫活着,活着不一定创造回忆。他是这样的激动,连影子都在波动。
只有在这样说话时,他才摆脱了平庸,摆脱了贴在他脸上的谦卑的笑容所塑造的惰性,女孩同情地看着他,他一下子又气馁,那标签又贴回到脸上,你还小,你必须经历很多事才能明白我的意思,生活对于你们多么美好,一切才刚刚开了一个头。
女孩激烈地说,不要总以为你们这一代才吃过苦,也不要以为只有吃苦才是唯一的经历,也不要以为年纪大的就一定比年纪小的经历多,而年纪小的不到那把年纪就没法弄懂年纪大的那点经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和回忆,生活又不是因为缺乏经历才变得美好的,至少我不觉得我的生活像你描述的那么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
他不自然地背过手去,脸冲着天空,长长嘘气,你看,这天空有多美啊。
卡捷琳娜和瓦佳这对驯虎的夫妻是马戏团里最漂亮的一对,女孩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他们,卡捷琳娜的淡金色的头发下有一张精美甜蜜的小脸,从她的奶油的皮肤和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往外流淌蜜糖,这样的尤物每个男人都爱,女人也爱,在美丽女子露出食肉兽的凶险的征服欲之前,她们总是人见人爱。女孩的目光总是粘着她,瓦佳的目光更深情,他看着卡捷琳娜的目光是沉醉的心醉神迷的,只有这样英俊和痴情的男子才配得上卡捷琳娜的美貌。女孩总是想入非非如果卡捷琳娜的美貌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如何地颠倒尘世演绎传奇,显然卡捷琳娜并没有从美貌中获取如此巨大的好处,她只是一个热爱马戏的驯虎女郎,和丈夫终日生活在马戏团巡回的小世界里。
女孩在采访,她冒失的发问:您这么漂亮,可以当电影明星,为什么选择驯虎?
卡捷琳娜的眼睛像一块品格纯正的祖母绿,她笑得光彩熠熠:我希望我可以当电影明星,不过比较起来,我更喜欢马戏,从我祖父开始,我们家族一直做驯兽师,我想不出来还有比这个更适合我的工作,我喜欢给人们表演,而且这些老虎,他们是我最忠实的伙伴。我爱他们。
她靠着西伯利亚虎的大铁笼,说话时,手伸进笼子里,抚摸着这色彩斑斓的巨兽,老虎乖巧地舔着她的手。关于老虎的梦幻纠缠了某些人一生,例如博尔赫斯,他诗情画意描述着一只蓝老虎,而眼前这些黄白或黑白相间的猛兽只让人恐惧,对于老虎的幻想是叶公好龙式的意淫,女孩最喜欢的动物都是猛兽,如豹子、老虎,根据心理测验这意味着她强烈的性本能,她热爱猛兽一般的爱人。即使这样,也不能让女孩凑过去摸老虎一下。美女和野兽,这是一粒高强度的性幻剂。
这天下午排练时,一只西伯利亚虎变得格外烦躁,它突然扑向卡捷琳娜,瓦佳立刻冲到她前面,用身子挡住卡捷琳娜,并用电棒击打老虎,老虎一爪下来在瓦佳身上挠下一道深深的血沟,老虎们顿时变得兴奋起来,整个场地充满老虎低低的吼声,马戏团所有的驯兽师都冲进去,等到肇事老虎被制服之后,瓦佳已经晕过去了。卡捷琳娜扑在瓦佳身上,脸色变得异常苍白,那祖母绿的眼睛被泪水洇成了极深的绿。这件事使人人失色,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人们开始担心演出能否正常进行,否则就只能取消驯虎表演了。
女孩目击了全部过程,她变得心事重重。所有的人都格外的忙碌,女孩独自走出山庄散步。回来时正碰上他,他满脸疲惫。瓦佳送到医院,还好只是受了皮肉伤,他一直在处理现场。他问女孩:我能邀请你和我一起吃点东西吗?她很高兴有人可以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他笑道:我真是荣幸。
吃饭的时候,他注意到女孩脸上的忧郁,问:怎么了,是我们招待不周吗?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一直忙演出,没腾出一点时间照顾你。
女孩说,我只是有点难过
为什么
我觉得卡捷琳娜和瓦佳那种感情才是爱情,他为了救她不顾自己生死,我想到这有点难过,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法有这样的感情。我觉得有种东西特美好,可是好象你永远到达不了,只能看着,我想到这就觉得有点难过
他放下筷子,看着她,今天你有点多愁善感
她对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男人感到有点不满,就不说话了,自己拿着啤酒瓶自斟自饮。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人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是什么,是记忆,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因为我所有的记忆都不属于自己,都属于时代、集体或家庭,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有的人从来没有经历过你眼里特美好的爱情,你说,这人是不是该哭?
她疑惑地看着他,她另外的一个朋友,也是她爸爸的朋友,曾经告诉她,男人想要勾女孩总是三部曲:宏观把握人生 痛诉革命家史 单刀直奔主题。到目前为止,他有进入第二个环节的迹象。
他喝了很多酒,因此说了很多话,大致他是这样一个人:时运不蹇,文革时家里受牵连,送到农村改造,成分不好受人歧视,热爱音乐刻苦自修,回城了又要承当长子的责任,大好出国机会让给弟弟,现在弟弟已经是中央乐团的首席,自己却还在一个不伦不类的乐团搞着不咸不淡的音乐,因为成分不好,正当嫁娶之年娶了根正苗红的工人妻子,到后来身份虽变但也不能做陈世美,两人没有共同语言妻子为人彪悍家庭生活十分不幸-----他叹气说:总而言之,我这一生是不幸的一生,是被耽误的一生,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他脸上还是带着笑,只是换成了自嘲:小米,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可怜虫吧?
她同情地看着他,问:既然这样,你现在还可以改变呀,至少你可以和你妻子离婚。
他摇摇头:这样的事在我们这一代太多了,你不知道对中国男人,离婚有多难,我以前试过,没有用,最后给自己添许多麻烦。反正这一生都凑合着过了,也就不想改变的事了。
她又激动起来,为什么呀?你又没有老到那个地步,你才40岁,生命就这么度过,你不觉得可惜吗?生活不美好,就该试着去改变它了,你至少应该努力试一试。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放弃呢?
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米拉,你说话的样子真可爱,你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像我的妹妹和女儿一样。她身子缩了缩,很不情愿被他触碰。嘴里咕哝着,我就是不能明白你们的逻辑,好象一切都已经注定,不能改变,人只要相爱,就能不顾一切在一起,如果不爱,就不应该在一起耽误自己。
米拉,你说的很对,但是有一天你会发现,有的东西太强大,你自己应付不了,在你应付的过程中,自己已经疲掉了。不过米拉,我希望,你永远都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穿着吊带背心,走在林荫道上,每个男人看见都会心动,像是傍晚的微风吹到人心里,然后有音乐从你的脑海里,清晰缓慢地流过----
他的语气多情而善感,女孩觉得他有点亲切,一个沉浸在内心世界的人总是让女孩有所触动,她用手支颐,微笑地看着他。他突然收住,又是一个女人般柔媚而抑郁的笑容和躲闪的目光:小米,也许我太唐突了,不过和你谈话我真是很高兴。
你为什么这样谦卑?如果不是这谄媚荏弱的表情使得你气味变质,就可以看见你本来的样子:清秀 瘦削 长长的细眼和挺直的鼻梁。可是这一切都被一块大肥肉的气味遮盖了,关于身体和器质,味道陈腐,酸臭,你用忍顺纵容了生活对你的强权。你为什么喜欢清风流动呢?清风流动唤醒了你对自己的回忆,缺席的美好如同陈年往事一起被埋没在岁月的无底阴暗中。
女孩长时间地在海边徘徊着,看着浪花层叠着翻滚过来,它们洁白清新,不容许任何浊物长存,海水碧绿,岩石上生满浓绿的青荇,他们孤独地生活在水底,存在着遥遥呼应的内在节奏。她长久地向更远处凝视,那里有单一而无限宽广的缥碧,在海上应该有些东西冉冉升起,一片远到的帆或是一轮早生的太阳或明月,或是与此同时到达心中的欲望。女孩觉得自己体内如此空虚,需要强大的打击和刺激才能填充,耳畔的音乐过于寂寥伤感,和所有的神秘之物一样唤起无以言状的空虚感。她在岩石上跳跃起来,双足如霜,浸在冰冷的海水里,却不留神在一块岩石上摔倒,滑倒在水里,礁石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脚,在一阵惊慌中她向更深的地方滑去,她看见一股红雾从绿水中扶摇上升,自己的头发像水草一样缠结其中,她又觉得自己前世是一个水妖,每次涉足人间都会割破双脚。她爬到礁石上,等待阳光把她烤干,咸湿的盐粒垂在发际,她的随身听也坏了,双足伤痕累累,她的身体却充满弹性,看上去精神焕发,好象一盆凉水浇没了她的炎炎心火。
在这个漫长的斜坡上,有男孩子向她打呼哨,还有骑摩托的骑士要带她回家。
她在房间里躺着,大提来给她送饮料,她说起这段遭遇,他连连惊叹:可惜!可惜!
他说;多么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呀,就这么错过了。
她咯吱咯吱地大笑起来:要淹死我可不太容易,还不定谁救谁呢。
他把女孩的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女孩轻微地躲闪,小手还是像一只安静的小鸟停在他的手里,他说:米拉,如果我年轻10岁,我就可以做很多事情。
女孩不自然地笑着:你现在也可以做很多事情啊。
他恋恋不舍地把手撤回去,中间手上暗暗地加力,似乎在下决心,他问女孩:你还能走动吗?
夜晚清风流动,他用了大量的时间谈感动他的音乐,女孩很乐意听他描述那些美妙的乐章涌过心里的感觉,他说:米拉,你应该热爱音乐,音乐能够净化心灵。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承袭了他母亲的宗教,这世界上唯一能带给他幸福感的现在就是这两样事物:对音乐的爱和对上帝的爱。
他不断地向女孩求证:你说对吗?
女孩就耸耸肩。然后他继续说下去,这不断地表达好象是清风对他身体的荡涤,他越来越神清气爽。他突然问女孩:你有没有男朋友?
女孩说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又问:你在大学里有没有特别美好的经历?
女孩最美好的经历是大学里和4个男生女生像兄妹一样的友情,他们被人称为航空母舰,女孩和其中一个男孩有着若有若无的初恋,包括初吻,她向大提强调: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是我的哥们!
他站在一盏惨白的路灯下,影子投到女孩的影子上,他调笑地问女孩,那我们算不算哥们?
女孩说我们不是哥们,因为我们还缺乏信任。
他们都笑起来,若有若无的挑逗在海边夏夜的林荫道上,他又谨慎又殷切,又小心翼翼又肆无忌惮,故事到此就该结尾了。
演出很成功,小城因为俄罗斯大马戏团的到来而洋溢着狂欢的气氛。女孩的采访结束了,她像来的时候一样乘夜车回到北京。他送她,一下车,他就弯起胳膊,示意女孩挽着他,女孩有点惊讶,又有点好玩,她第一次挽住一个中年男人的臂,像绅士和淑女那样,感觉十分怪异,似乎是一场刻意为之的演出。他们穿过嘈杂匆忙的人群走向站台,这是一条很长的甬道,人流像条河一样凶猛地涌过去,在拥挤的地方他牵着女孩的手,女孩的肌肤和陌生人碰在一起,感到有点尴尬。她问他;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浪漫?
他感慨地说:那时候我只想着成名成家。
人流缓慢下来。
他姿态优雅地挽着他,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梦想,成为著名乐团的首席大提琴,在世界巡回演出。他自嘲地说:我的梦想也算是实现一半了,现在我们马戏团也经常巡回演出。
到了女孩的卧铺车厢,一番忙乱地摆放行李,他又不断向女孩叮嘱这个注意,那个注意,又和邻座搭讪递烟,交代这是我妹妹,一路上请多关照,好象她是个小孩子。她觉得可笑,他和她,不是恋人,不分长幼,却神情亲昵,过于多情地告别。
车该走了,在站台上,他问:怎么告别呢?
女孩大方地把手伸给他:握握手吧。他双手合什在胸前,含笑地说:愿主保佑你,愿你幸福快乐。
他俯身在女孩额头上吻了一下,女孩十分困窘,似乎车厢里所有人都在看着这场不伦不类的告别,他的纯洁的额头亲吻像一个暧昧的笑柄。他转身离去,女孩拍拍他,他迅速转身,又用手扶住女孩的脸颊在额头轻轻吻一下。
女孩毫无准备地开了个玩笑:嘿,你信的都是什么教啊?
他说:小米拉,你是个很乖很乖的女孩。
过了很多年,在一架飞往美国的飞机上,他停在她面前,对她打量又打量,他西装革履,修饰得恰如其分,他犹豫地问:你是米拉吗?
她完全认不出他,在经过一番阐述以后,她兴奋地回想起这段依然模糊的往事,她不记得自己和他之间有任何故事。他说:米拉,我一直记得你的样子,你穿着吊带背心的样子让每个人都心动。我记得你对我说,要改变生活,所以我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她说生活每一天都在改变,自己也变老了,没想到他还能认出自己。
他说,你成熟了,也许应该说更漂亮了,不过我还是喜欢10年前的你。
她疲惫地笑着,生活这不是在改变吗,他和她还是匆匆忙忙地奔走在改变生活的旅途中,她想起博尔赫斯说的话:有朝一日我们----在哪条河边?-----继续这次含糊的对话,我们会自问以前在茫茫平原的一个城市里,我们是不是当过大提和米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