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总是狂热地梦想着自己在加拿大广袤荒凉的平原上开着庞大的拖拉机无比荒诞地奔忙，如同一个系着围裙，包着头巾的女农场主，满脸沧桑、坚忍能干。

学校的学生70％都要去“烤鸡”，我虽然游离于考G一族，却暗暗羡慕，出国留学，也不失为梦想一种。心里想不知道会有多少关于别样生活的梦想。认识男友不到三个月，就打算去“烤鸡”了。他多少让我有了一些安稳的感觉，让我觉得其实应该为自己的前途作一些考虑，而不是一昧地任由生活逼着往前走。我于是辞了职。正好那时我因为专业第一拿了一个三等奖学金，就用来报新东方的GRE班了。大家都做过的事情，我也很想做，觉得终于被一个集体所接纳，少了些认同，少了些孤独。

现在回想起来，大学生涯最快乐的时光，一个是大一时候的军训，一个是研一时期的考G。因为这些都是简单的重复，根本不用动脑筋。
我在考G的时候感到了莫大的幸福。我重新汇入了一个庞大的队伍，和我们学校的莘莘学子一起为前途打拼。必须感谢GRE这一个坚硬冰冷的壳，它使我可以安坐在图书馆的四面白色高墙之内，令我感到无比温暖、安全，我知道自己不必像以往一样，为伙食在这个冬天奔忙，我知道这已经是我能得到的最美好的生活，简单，忙碌，并且不用动脑筋。对于过于疲惫的心灵，这是最好的休养。尽管时尚和流行总是劝诱我们及早地寻欢作乐，但蛰居可以使我想象将来，无限的激情，恣意的欢乐，充满生机的爱情，和无限制的创作。它推迟了一切美好的想象也推迟了行将莅临的衰老，在青春的末梢，我还来得及做最后一场春梦。
半年来，我每天自习10个小时，或者更多。10000个英语单词，恐怕是第一次这么努力地去做那么乏味的事情。我反反复复地记号，画线，背诵，为自己能够安静地坐在图书馆里无比庆幸。
有些晚上，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等待天亮，最后因为疲惫不堪，昏然入睡。
作为一个具有惊人的洞晓力和预见性的南方女人，我很早就预见了小龙他们乐队后来的出人头地。而公众也开始流传他们的神话。我总是把报纸上边边角角的有关他们的文章、图片小心剪下，收起来——尽管弹吉他的小龙是我最珍贵的隐私，但总有一天他会变成报纸上虚构的人。与其说我盼望预言成真，不如说是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2000年，遇到阿良。我的上司，恩主，兄弟，亲人。
不过是一念之差，就是被爱了，是我最天真最婉转的一个梦。
忽然就变成了一个温柔可爱的姑娘。脸色红润起来了，身材也窈窕起来了，喜欢我的男孩子，也忽然多起来。有人当我是妹妹，有人叫我做姐姐。全是无芥蒂。忽然间人缘好起来，处处不再与人为难。忽然间爱美起来。就买了许多的裙子。
五月初，与阿良合影了一张照片，竟然也是巧笑嫣然，顾盼生辉。他多事拿回去给家里人看了。他父亲悄声说，什么时候娶回家。
于是藏不住了，见了他家里人。
他叫我小吴。这个名字叫得很怪。很生份。他家里人也这么叫。后来就习惯了，以为这也是亲近。

我以为我真的会忘记我曾经爱的人。后来梦到小龙，来跟我讲话。我醒过来，知道是梦，又赶着快睡着，侥幸能和他再多讲几句话。
每隔几年，都会梦见他一次。最后一次梦到他，是六年之后。我梦见我们要去演出。可是台子下没有人。和过去一样，听众寥寥，我非常担心。他上台了，说了几个调侃的圆场的话，他不演出。
然后他骑上马，走了。
我就开始担心。因为我也不能演出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回去。

那年春节，因为要备考，我第一次没有回家。我跟父母说，我在阿良家过年，准备考试。母亲就说，你去人家家里，要有礼貌。我就宽慰她说，他们一家人对我很好，也喜欢我。我购置了一些礼物去他们家。他父母买的是当年流行的保暖内衣，给我男友和他妹妹买的是棉布的内衣。我喜欢给男友买内衣。觉得那是一种亲情的表现。我发现我男友冬天穿两件长袖内衣。一件套一件的，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根本不很怕冷。后来我知道原来是我没有经验，给他买的第一件内衣太大了。等到买第二件的时候才合身。他都很重视这些内衣，就一起穿在身上，大件套小件。
那一年的春节前夕我穿一件粉色的开襟毛衣——男友给我购置的节日新装——安静地坐在酒吧里看别人开派对。那些已经三十岁的人，都是以前文学社的学长们，那些曾经在年轻时写诗的人。他们朗诵诗歌，喝酒，拥抱，欢笑，唱歌。而我感到异常孤独。

除夕之夜我是和他们家人一起过的。我和我男友呆在屋子里。我是不看联欢晚会的，男友还是坐在电脑前。后来学长们又叫我出去一起玩。我就过去了。回来的时候得知我的一个好朋友Z自杀了。他本科毕业后去中科院读研，一个单纯而善良的男孩子，爱上了一个大他8岁的女人，而他们同居三个月后她决定和他分手，他就切腕了。

可是他没有死。这很令我们高兴。这件事情过了很久，到了除夕，才由另一个好朋友告诉我。我便给他打电话，要为他出头做主。他说你只需帮我问一下她，她究竟爱不爱我。我火冒三丈地要为他两肋插刀，他过了一会却说，她是否爱我没有关系，我明白了，只要我爱她就够了。

春天的时候Z出国了。他没有让我送他。我后来再没有见过他。
我还记得高中毕业那年，他给我写的信，他说整个高中部，他没有见过比我骑车更快的女生了。

那时宿舍的起居其实很不适合考G了，而我又没有固定的地方住，最后一个月，还是舍不得花钱租房，就暂住在学校、一个朋友家和我男友家，两三天换一个地儿。

临考前两天根本没有睡着。考试那天5点多就起来了，做做题目，然后出去跑步，室外的空气很冷，总算清醒了一些。7点半到了考场，看见一个男孩子很紧张，拼命吃德芙和“红牛”，据说考G不吃早饭，吃这两样就够了。他说他辞职考的。我便宽慰他几句。考试中场我发挥失常，很是紧张，出来看见那个男孩也很紧张，又安慰他几句，其实是说给自己听，说不要紧的。

当我万分疲惫地坐在电脑前，预料的事情发生了，我已经连续两天失眠，感到自己读不懂那些单词了，我几乎要呕吐，甚至开始走神。我说，坚持，坚持，请一定要坚持。因为考完了你就解放了。我终于坚持了下来，但是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象做梦一般，离开考场走到马路上，那天是个阴天，我穿着我男友给我买的绿色棉衣和红色围巾，在中关村的路上走了很久，路上很多车开来开去。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隐约想起考前还剩下190元，用129元买了一件灰色的羊毛衣服。本想考完后送过去的。但是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在哪里，也全然不知道他的电话。许多年后，他离开乐队，去了法国，印度支那。

我以为除了世俗平庸的爱情和无穷无尽的思念，再没有别的了。我只能在中关村大街的阳光之下一次又一次想起我年轻时爱过的人来。我希望他和我一样，在冬天同样地感到温暖。我不会再次动身找他，我会忘记，我会走开，我会停止歌唱，我会结婚，我会获得平庸的幸福。我以为我从不置疑过上天的安排。

后来我终于找到一间屋子，在里面打了几个电话，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已经两天没有睡着，我想睡，但是还是无法入睡。我打电话给男友，说你过来一下。他开始说他很忙，但他终于过来了。我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忽然间我们都感到对方远离了自己。后来，我终于哭了。断断续续，不知道哭什么。我说，我们到西单买裙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