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也许你根本不能相信，我觉得我交了一个男友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可以在单间的浴室洗澡了。

对我而言，幸福生活的标志，就是从此不再和很多很多的人挤在公共浴室的迷漫的蒸气里，而是自己一个人从容地呆着，默不作声。温暖的水流从头流到脚面。

如果我男友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一定会倒抽一口凉气，会觉得他对我的一切好我都记不得——原来我是这么一个不知感恩的人。

和男友分手之后，我重返学校的公共浴室。我再也不会嫌弃它，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一旦离开学校，应该去哪里洗澡。

在单间浴室洗澡对我而言很重要。它意味着我的私人空间的确立，我的尊严得到保护。

记得一个杂志《视觉21》（后来它停刊了）曾经采访过这个问题。问及崔健、王家卫等人，也问及一些不著名的人如我。
问：听说你有一个不出名的乐队
答：是的，它是不出名。
问：最近有没有演出？
答：没有，一直找不到很多演出的机会。
问：在哪里洗澡？
答：啊？！澡堂里
问：洗澡时唱歌吗？
答：不唱，但是有人说话
问：你说吗？
答：我不说
问：活着为什么？
答：我不知道

17岁的时候，从南方坐了48个小时的火车到北京上学。第一次出远门，路上突然病了，上吐下泻，虽然不是倾城倾国的貌，却偏偏是多愁多病的身。到了北京，浑身脏兮兮的，却不能洗澡，因为澡堂子关门了。第二天，到食堂吃饭，麻婆豆腐太咸了，怎么也吃不下。心想好歹还有澡可洗，勉强打起精神，等着五点钟澡堂开门。等啊等的，我的一个学姐带我去澡堂。兴高采烈地进门，一股异味扑鼻而来，乍一看那么多人挤在一起，穿衣服的和不穿衣服的或者是穿了一半衣服的，熙熙攘攘，蒸气迷漫，脑子“轰”的一声就炸开了。只见学姐在我身边开始脱衣服。我惊讶极了，说，我们在哪里洗啊？她说，在这里啊，我说，大家一起洗？！她说是啊，你站着干什么呢？赶紧脱啊。

我木桩一样钉在那里，过了很久也脱不下衣服来。自小在南方长大，在单间澡堂里洗澡，哪里见过这种白花花的阵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万个委屈和不知所措。学姐在旁边一直催我。最后遮遮掩掩地进了澡堂，胡乱冲了一下，连香皂都没有好好打就匆匆跑了出来，穿上衣服走了。

后来差不多一年，我洗澡从来不约同学，都是独自跑进去，飞快地洗完，再跑出来。
学校大，人多，往往是三、四个人围着一个喷头，等着洗。那种情形，对我而言最是尴尬。
后来去别的学校，看见别人一人一个喷头，墙上镶着白亮的瓷砖，羡慕得不得了。
这样过了很多年，最初的那种难堪已经没有了。

洗澡对我而言很重要。大学时候和一个男孩子约会，几乎每一次都是晚上7点钟，洗完澡之后干干净净地去的，充满喜悦。我那时已经是一个招人疼的姑娘，就是因为浑身的喜气。

我的幸福生活从洗澡开始。读研时我兼职的公司在知春路的翠宫饭店，写字楼每一层楼都有澡堂。我上完班就自己带着香皂和毛巾去洗澡。浴室是单间的，还有热水，温度可调，我哪里见过这等豪华阵势，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从此不肯再进学校的澡堂，上班积极得很，那时一周是六天班，工资不高，我也从来没有不乐意。不久后我的上司大脑短路，一跃成为我的男朋友，他帮我买了玉兰油的沐浴露。那是我第一次用沐浴露，一个是觉得惊人奢侈，一个是觉得甜蜜，觉得男友对我太呵护，自己太有福气，洗澡时都会偷偷笑。到现在我都一直用玉兰油沐浴露（很像广告词吧）。

因为上夜班，有时来不及回学校，刚开始我住在公司的休息室，在地上铺上垫子和毯子，洗完澡后，就可以睡觉了，一人一间屋子。后来我们住在他和别人合租的房子里。我们的屋子有两张床，本来是给开发人员住的，后来不需要连夜干活了，我们就住在里面，我睡觉容易惊醒，不喜别人和我太近，所以当时是一人一张床。事实上，我也不习惯和别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我虽然有喜欢和人亲昵的小女孩天性，但要并肩而卧度过黑夜，在我看来，根本是难以容忍。现在想起来，其实是心理上根本不容他人靠近。

我的男友是第一次恋爱，当然不知道女孩子的这些小心思，也就由我去，我们并没有想得太远。回想起来，其实那时就暗暗地埋下分歧的种子，而我们都过于粗枝大叶了。

和我们一起住的是同居的一对人，男的是我男友的同事，肥肥白白的，女的则很瘦，胳膊细长，脸尖尖的很是俊俏。她据说因为身体不好不工作，却有许多在我看来是天价的名牌衣服和首饰，比方说一件普通的白色T恤就要1000元。她的衣服很少有重复，穿在身上倒是很得体，处处显得雅致。我方才知道原来美也是要衣服堆出来的，朴素之美也是和名牌密切有关。比方说我长年穿的袖口都磨破的灰色夹袄，就不叫朴素。我记得宿舍里一个穿着较讲究整天涂指甲油的女孩管那时的我叫“猥琐”。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因为穿衣敝旧就和这个贬义词相关，很是心惊，后来有了一点钱都要去买衣服先，这也是部分的原因。
同事的女友整天在家呆着，自己倒是收拾得很利索。却不收拾房间，偏偏要养宠物狗，把屋子搞得到处都是味儿，那只狗整天也是脏兮兮的，饿着肚子，后来主人买了新狗，这只狗就不知所终了。我自己怕狗，所以不亲近，却见不得养狗的不爱惜狗。我那时仍然锐气勃发，对这种腐朽的小资产阶级很是不屑。觉得自己怎么也是一个硕士，将来出来工作挣钱，和男友一起把家撑起来，就觉得意气风发。那时还整天在书包里放着一本GRE单词，人称红宝书的，觉得自己只要刻苦读书，一定会前途无量，哪里看的上那些腐朽的小资产阶级！

我的男友因为爱看古书的缘故，为人正直，并不很在意钱权之类，对他的同事的拳拳心机很不屑。我自然是夫唱妻随，不卑不亢，从不羡慕他们。然而有一天晚上大伙在海图吃饭出来，在暮色中，那个男孩抬手抚了一下女孩的头发，神情很是怜爱。我无意看到，心里却被击了一下。那晚忽然缄默很久，男友很不解。他后来知道我时常会突然就发呆，也就随我去了。

其实我喜男孩抚我头发。以前长发飘飘，那个建筑系大二男孩一抚我头发，我的心就软下来，不再呕气。

恍惚一个手势而已，而我男友竟不知这些。

每次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我凤目喷火，肝胆俱碎，其实只要他一伸手，搂我入怀，抚我头发，我便软下心来，不再胡搅蛮缠。
恋爱也许就是技术的活儿，如果都是生手，又怎么不会磕磕碰碰，头破血流？
原来不是相互爱慕，相互爱惜，就可以被成全的。
怪来怪去，要怪他第一次谈恋爱，没经验。
我男友却说，其实是你心中根本容不下另外一个人，你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已经很久不回答这个问题了。当我在合租的房子里的单人浴室里用沐浴露洗澡时，我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当牵着男友的手沿着马路回我们暂时的住处，我就以为这是我想要的了。当买回自己想要的粉色小吊带裙，和一双高统的靴子，我就以为这是我想要的。当打开衣橱，看到满眼斑斓的色彩，我就被这些物质深深打动了。我想，如果有一天不能够拥有爱我的男友，四处漂泊，我也要带着这些繁琐的衣物，因为它们曾经就是我以为的关于物质的梦想。

我的想象力仅限于这些美丽的打折衣物。远远还没有到车啊，房啊，首饰啊。一柜子的衣物足以令一个女人黯淡的青春散发出柔和的光彩。

我和男友先是住在公司，后来住在与别人合租的房子里。再后来见过他父母后，就和他偶尔住在他父母的家里。我们有一间大约8平米的卧室，东西太多，放不下大床，就睡在地上，各盖各的被子，中间有一点距离。我习惯如此了。再后来我睡小床，他睡沙发。他说挤在小床上我老是推他，把他差点推到地上，还是睡沙发的好。而我总要他抱我到快睡着，才肯舍了他到旁边的沙发睡下。

我们相处将近两年，竟然从来没有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刚开始是计划租房的，我总觉得每个月差不多2000元的房租，实在是太贵，舍不得他干活这般辛苦，挣的钱打水漂。到后来我们经常生了嫌隙，又不能当着家里的面争吵，我说不如一起出去租房子。我男友说，当时我要租房你忘了你竭力反对的吗？我说，现在我不是同意一起出去住了吗，他便冷笑说，可是现在是我不愿意了。

我和男友吵架，每次都是伶牙俐齿，强词夺理，可是心里非常明白，多半是自己不是。每次吵完架后，我都会变得乖乖的讨好他，让他不忍，就原谅了我。

这样的游戏，无非就是狼来了的故事而已。小孩子想知道大人如何宠他，就骗人说狼来了，大人在救他之时，他便得到满足，小孩子的小心思无非如此。殊不知大人的耐心有限，最后小孩还是自食其果。这个故事在幼儿园看过电影。那时才四岁，却是惊人的早慧，故事刚开始，就知道小孩定有厄运。狼是如此凶残丑恶，小孩的命运未免过于悲惨，在昏暗的教室里，和小朋友们坐在一起，感到难言的恐惧和无助。而我又很怕老师，决不敢举手要求上厕所。于是就低头不看屏幕，捱到电影结束，我不必看就已经知道结局。尽管如此，对电影印象还是深刻，那一片灰灰的山坡，狼的影子远远地浮现，悲剧即将来临，让我终身惊疑。

我自以为男友宠爱我，吵架时便继承了母亲牙尖嘴利的遗传基因，夹枪带棒，咄咄逼人，充分发挥了冷嘲热讽、比喻、象征、比兴、排比等多种修辞方法。多亏我男友性情耐心定力皆一流，才不至于酿成水火不容之势。关于这点夏竹小朋多次劝我，你再这样下去你家阿良最后会不要你的。我便傻呼呼去问我男友，说，小朋说我如果对你太凶你会不要我的。我男友便说，不管你以后怎么样，我的心是不会变的了。我便搬嘴给小朋听，小朋冷笑：这世上哪有不变的事情啊？我又学舌给我男友听，我男友便指着胸口说，这里，已经封死了。

一个是我最亲近的女友，一个是我的男友，我都不知道应该信谁的才好。
我们在一起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我不小心喝醉了酒，撞撞跌跌返回住处，躺在床上，做了无数纷繁的梦。而我的男友坐在另一张床上，心如刀割。他听到心爱的女友竟然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喊了整整一宿！

我终究没有能够瞒过我的男友。为什么无法让他靠近，也无法让任何一个人靠近，只是因为我的心早已经满了。

白天，为了找一份工作拿着简历奔波，晚上在宿舍拼命地上网，当12点熄灯睡觉之后，我知道我的男友还在他的小屋里对着心爱的电脑，一边玩帝国大战，一边工作到凌晨。我们的白天和黑夜是不重合的。他终究没有因为我而改变他的生活习惯。他的很多以为他根本是“非感情动物”的朋友，甚至没有见到过那位居然能够令他堕入情网的“神奇”女子。

从城里回来的地铁里，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孩。短发，妩媚、年轻而有朝气。我看到她的浅蓝色的紧身毛衣勾勒出丰满的胸，如此妖娆、蛊媚，令人安慰。我盯着它，忽然感到无穷无尽的忧伤，从内心深处不可遏止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