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

BY李缨

七世纪，太阳神光临日本列岛，被日本第一本历史书《古事记》记载为“天照大神”，而且，是一个女神。

缘起

传说远古时，女神有一个粗暴的弟弟，一天将一匹剥了皮的鹿扔到女神与一位织女面前。织女受惊，织梭刺入阴部而死。女神一怒之下躲进一个岩洞里，世界于是一片黑暗。宇宙间八百万神一片惊恐，商讨如何将女神引出洞窟。众神铸造了一面镜子，然后裂开八百万张嘴一起大笑。女神听到笑声奇怪地探出头来，问大家笑什么？众神说因为出现了一个比天照大神还要有力量的神，众神拿出那面镜子请女神看，女神果然看到了一个酷似自己的神，好奇地探出身子，众神马上将洞口堵上，世界于是恢复了光明。日后，女神派遣天孙降临大地创造日本时，送给天孙三种神器，玉如意、剑、镜子，并说看到镜子就等于看到了天照大神。又过了179万2470多年的公元前660年，天孙的后代成为了第一代天皇，天照大神成了天皇家的祖先神，天皇也就成了日本从古之至今至高无上的象征。

神体

神道体系没有系统的经典和教义，八百万神，形成了神道混沌复杂的祭神体系，分布在大小上十万个神社当中，形成了岛国日本暧昧的穴位和经络。

历史人物也可成为祭神，如明治时期领兵打败中国和俄国的乃木将军就在东京拥有一个独自的乃木神社。而由众多历史军人构成一个祭神的就是靖国神社。神社体系中最大的神社叫神宫，如伊势神宫，明治神宫。伊势神宫是天皇祖宗的神社，传说中的三种神器的真假难辩的“原件”，代表着天照大神和伊势神宫的绝对的神圣与权威。明治神宫是纪念明治天皇的神社。现在也有一些国粹主义者主张筹建祭祀昭和天皇的昭和神宫。

“神体”是神道的灵魂所在。那面象征天照大神的镜子，是所有神社最具象征性的神体，也即日本神道的灵魂核心。在此基础上，各神社根据各自的特色，可再加设祭神，形成各自独特的神体。如靖国神社的神体就是一把象征军魂的神刀。所有的祭神的灵魂通过招魂仪式进入神体后，如同滴水汇入泉眼，浑然不可分割，不可从中分出任何的个人，但分祭是可以的，那就如同烛火的转移，原来的烛光丝毫无损。

稳田神社

曾几何时，我竟然搬到了稳田神社的身旁居住。

稳田神社，座落在东京的涩谷原宿与青山正当中，今天日本时尚中心地带的守护神社，设立于十五世纪，由德川家康赐地设立，在明治维新时定名为“稳田神社”。

从原宿繁华的表参道迪奥总店旁侧身一转，进入一条稳田商店街，那是一条只能人行的“游步道”。

两侧林立两三层的个性时装店美容店咖啡店，还有包括安藤忠雄等著名设计师设计的名牌时尚家居和生活用品店。因多有靓猫出没而荣获“猫步小道”的别称，东京最神的时髦男女都会在这条小道上慢悠悠的以猫步游行。当然，这个国度，将众生与神一起生存一起旅行的路途称为“神道”，而不是“猫步小道”。小道两侧背后是一栋栋私家小楼象盆景一样往四面散开，连结着大片悠静别致的家庭群落。“游步道”在当中徐徐蜿蜒摇弋，完全保留了虽已成为暗渠的涩谷川的流向形态，江户时代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的名作“富士山三十六景”其中一景“稳田的水车”，即是透过当年涩谷川的水车远眺富士山。时过境迁，假如孔子踱步其中，环顾十人十色的男女美景川流而过，同样也会生出“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的心象。而日本经历了无数苍茫岁月依然金光闪闪的太阳女神，在这里，是否也已看到了天皇神话和靖国神话的蒸发？“游步道”尽头左拐不远，可见一片高大林木处，那就是我小小的“稳田神社”所在。

浴室呓语

太阳女神，窥视过八百万神灵一起大笑时的表情，也照耀过二十一世纪的我的浴室的窗户。在日本多年，即使是寒冬，我也坚持每天早上接受冷水的洗礼。我受洗的窗户，斜对着稳田神社正面的拜殿，拜殿稍一昂首，就会发现一些从我身上溅到窗外与女神嬉戏的水珠。窗下的石径小路上，不时出现两只一前一后的脚，用轻重缓急的各种节奏踏向拜殿，留下一个个孤独的脚步和背影。击掌，合掌，俯首，默默说出代代相传的敬畏与七情六欲。那一刻，我也屏息静气，如同在隔窗偷窥幽情。神殿那时也披戴着斗笠面纱，静静倾听着种种惊涛骇浪和风花雪月后的秘密与沉默。圣水清澈透明，无遮无挡地滑过我的全身，太阳女神无所不在的天眼，肯定也看到了我赤裸裸的孤寂。一刹那，我仿佛触摸到了那面神体镜子，正面，是日本神性的极致礼仪，背面，是岛国神话的极度孤独。而神社，则是对日本人承诺永相伴随风雨无阻的一个暖炉。

是的，太阳女神，一次又一次，我想看清楚你的身体

想看清楚这个日出之国用我的祖先漂流过海的文字描述为“神体”的魂灵

看清楚你们的国家神话，明治维新和战争恐怖

看清楚你们的茶道花道剑道人道

全部在你的镜子里遁形的隐秘

以及你与天皇的真实关系

但是，我是如此的不自量力

就连我从浴室里对望的稳田神社里的三个祭神

我都无法用任何一种语言完整读出他们的名字

淤母陀琉神

阿夜訶志古泥神

櫛御食野神

这是八百万神当中离我的浴室洗礼最近的三位守护神

太阳女神，你是否能一一读出你的家谱里众神的名字

特别是站在混血的东京街头

二十一世纪第九个年头

天照大神，我的异国他乡的太阳女神

今天，当你再一次照耀着我的浴室的窗户

在你折射出人神之恋的镜子里

我忽然看到

淤母陀琉神

阿夜訶志古泥神

櫛御食野神

已经被你重新赋予了三个充满新人类气息的名字

美容神  技艺神  结缘神

虚构与现实，悲喜交集

 (原文见《时尚先生》09年7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