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p3.toutiaoimg.com/origin/tos-cn-i-qvj2lq49k0/bedcf397649d46a4ba4da53d676cbcd8?from=pc这不是我读到的第一本路内的小说，《关于告别的一切》虽然以青梅竹马的曾小然从背后轻拍李白的肩膀开局，场景又是上海颇为小资的地段陕西南路上的一家咖啡馆，但仅用寥寥数语路内又让我闻到了只能是他的小说才会有的气味，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是因为路内在小说的第一页就揪住李白后脑勺上那块Z形旧疤痕不放吗？从他的成名作《少年巴比伦》开始，路内的小说中总是充斥着被社会弃之如敝屣的少年们青春躁动后留在肉体上的类似印记。但与此同时，路内也隐隐绰绰地不停地释放着李白对曾小然由来已久的特殊好感，由此，《关于告别的一切》怎么就不可能是一部关于失而复得的爱情的小说呢？

总是锚定技校生或技校毕业生群体的路内，这一次将曾小然设定为医学院的毕业生，也就是说小说家也许要“改弦易辙”写一本爱情小说了？然而，随着好不容易重逢的曾小然又迅速地远离了李白的生活圈，失而复得的爱情故事落了空。

不过，《关于告别的一切》里还是挤满了爱情，只是，路内更在意是否准确“照录”了毕业于一所比技校好不了多少的职业大学的李白，从家住吴里小镇太子巷的后进少年出息成著名作家、再滑落成过气作家的那一路上，遇到过的爱情，以及旁观到的爱情。在准确照录的过程中，他也根本没有意愿在挤挤挨挨的爱情中选出一条来展示得酣畅淋漓，从而让我期待的爱情小说落到实处。

于是，我忿然自问：既然不想写一本爱情小说，路内为什么要让李白遇到那么多爱情？且让我们掐指算算，吴里太子巷里长大的自由散漫的李白，在路内的笔下都遇到过什么样的爱情：太子巷的邻居曾小然、夏令营营友周安娜、周安娜城市学院的同学舒茜、昔日小友后来成为私家菜饭馆老板娘的钟岚，还有与之有过几面甚至一面之缘的文学评论家方薇、爱法特殊的叶曼，以及图书编辑、剧本编剧、女电影导演等等等等，仅泛泛列举，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如若细究李白漫漫爱情长路上陪伴过的女性，几乎每一位都乘坐在飞速行驶的时间列车里从李白的身边倏忽而过，从而使得李白遇到的爱情凌乱又繁多。饶是这样，路内嫌小说里的爱情还不够拥挤，便又让李白旁观了那么多他人的爱情：父亲李忠诚与母亲白淑珍的、叔叔李国兴分别于多个女人在一起的所谓爱情、好友冯江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的似是而非的爱情……当然，还有弃李白而去又飞蛾扑火般投身爱情的周安娜实在的和虚妄的灵与肉之爱。

所有在《关于告别的一切》里挤作一团的爱情，都被路内蜻蜓点水地一挥而过，这让为欣赏能将衰败的生活调制得极富野蛮生气的路内将如何拨弄爱情的读者，颇感遗憾。而我，最感扼腕的是，那位注定深深影响着李白三观的母亲白淑珍，居然只在小说里活动了眨眼工夫，如此忽视给李白生命、名字、三观的重要角色，简直让人怀疑写着写着路内把白淑珍给忘了。当然，以《少年巴比伦》蜚声文坛后，又用《慈悲》、《追随她的旅程》、《花街往事》、《雾行者》等多部小说巩固了文学地位的路内，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果然，在白淑珍远离李忠诚父子那么多年后，路内又笔端一飞，让思念着母亲却佯装毫不在乎的李白盯着外公求证，白淑珍离开他们父子是不是为了去做间谍。这一跳脱了《关于告别的一切》风格的宕开一笔，让我想起了迈克尔·翁达杰的《战时灯火》。

罗斯把一双儿女托付给朋友离家出走后倒真的去做了间谍。这本情节跌宕、文笔优美的小说，间谍罗斯不是绝对主角，只是，翁达杰将被母亲搁置的儿子对母亲怨恨但更念念不忘的情感，写得感人至深，仅举一例：战后罗斯在家中被敌方暗杀后，儿子就要永远离开与母亲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房子前，想起母亲生前从来不熨衬衫而是将它们摊放在树枝上自然晾干，就特意从衣橱里取出母亲经常穿的衬衫放到熨衣板上熨妥，再挂回衣橱。类似的细节，多次出现在《战时灯火》中，以致罗斯比小说里的任何人都令人难忘。

既然已经有了白淑珍离开李忠诚父子是为了去当间谍这一极浪漫主义的旁逸斜出，路内何不像翁达杰那样也让李白与白淑珍重逢在惊喜中？是，浪漫不是《关于告别的一切》的底色，替一部锈色斑驳的小说安排一个天边挂着彩虹的章节，也不会太突兀吧？何况，白淑珍也值得路内安排她在小说中盘桓得更久，这个遭遇了不公的命运安排后始终不肯自沉于生活的泥淖，而是竭尽全力让自己幸福的女人。

是路内笔下拌蒜做不到像翁达杰那样渲染浪漫气息吗？哪怕在成名作《少年巴比伦》里，路内也能描摹出明媚得令人向往的爱情片段，所以，没有让白淑珍逗留在《关于告别的一切》里演出浪漫的戏码，不是路内不能，而是路内不愿意。可见，那些拥挤在小说里的爱情，是《关于告别的一切》的表象，表象下面才是路内写作这部长篇小说的目的，亦即引领读者透过热热闹闹的爱情看到李白在那些女性的陪伴下经历过的时代变迁。曾小然、周安娜、舒茜、钟岚、叶曼、方薇……父亲身边停留过又离开的女人们、叔叔相处过的女人们、冯江交往过的女人们……她们并肩而立又叠床架屋，连缀起了从少年李白到中年李白的个人史。由此得见，路内想通过李白告别的，岂止爱情，所以，书名叫《关于告别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