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结果,腊月里挂满了奶奶的劳作
8岁了,要上学了,我万般不愿地离开世界上最疼我的外公外婆,回到了父母身边。
父母住在都市边缘的大杨浦的一个大院子里。大院子里住着三户人家,父母家就是最东头的那一间。
说是父母家,像是不那么确切。我回到那里时,那屋子里还住着我奶奶。更早的时候,那里还住着四嬢嬢和小叔叔。
四嬢嬢很会读书,因此,也就多出了选择的烦恼。初中毕业时,她的成绩完全可以读高中,但读高中的目的是要上大学。对一个男主人早早离世、寡母一个人养大一群孩子的家庭而言,再拿出钱来供一个女孩读大学,怎么可能?四嬢嬢知趣地选择了闵行的电机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去了湖北十堰的第二汽车制造厂。
四嬢嬢离家不久,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全面铺开。听大人们说,我奶奶这个一辈子重男轻女的老太太,一盘算四嬢嬢去了外地自己最爱的小儿子就能妥妥地留在上海后,还为四嬢嬢的离家高兴了好一阵子。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轮到小叔叔毕业分配了,一片红,即所有的中学毕业生无一例外地要去外地插队落户。
我8岁时,小叔叔已经幸运地离开黑龙江农场当兵去了。虽然他当兵的地点还在东北,辽宁辽阳,大家都觉得,部队就像家一样,所以,奶奶就不像他在农场时那般牵肠挂肚了。至于四嬢嬢,成了被奶奶撒了手的风筝。这只风筝,等到知青大返城时也没能飞回来,因为,那条政策只惠及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四嬢嬢不符合条件。
本来热热闹闹的家,走掉两个生力军后,变得空空荡荡的,特别是暑假的午后,爸爸妈妈上班去了,我和弟弟被学校逼得躺在竹榻上假装午睡,奶奶呢,一把躺椅放在院子里的无花果下,她就躺在上面梦里梦外进进出出。
我家的南面有一个大院子,北面有一个小院子。我很不喜欢北面的小院子,光天化日之下躲在泥土里的那些蛇虫百脚,一到黑夜降临后就爬出泥土钻过我家不那么严实的后门,在我和弟弟睡觉的后房间里到处乱爬。小时候,我有非常严重的鼻炎,这一点人所共知,弟弟更是嫌弃,觉得我会到处乱甩鼻涕。有一天,他一觉睡醒后穿衣下地,两只脚刚要塞进我妈妈亲手做的松紧鞋,看见褐色灯芯绒的鞋面上有几道亮晃晃的痕迹,他断定是我妒忌他的新鞋把鼻涕甩了上去。在弟弟身上我是使过不少坏招,但把鼻涕甩到他鞋子上这种事情,我绝对不会做!两个人于是顾不上刷牙洗脸就开始吵架,直到爸爸过来破了案:正好是黄梅季节,天气很潮,院子泥土里的鼻涕虫就扭动得更勤快了。月黑风高时,它们扭呀扭的,从土里扭到了地面上,又从小院子里扭进了我们的房间,然后,从弟弟的松紧鞋上爬过去……
我喜欢南面的院子,因为,那里有一棵无花果树。树,是我四嬢嬢在闵行读书时问同学要了一根枝条带回家,我奶奶插种成功的。等到我回家上学,一到夏天,它便葳蕤,还结满了通体绿色只在顶端染着一抹朱红色的果子。这棵无花果树的果实并不好吃,也甜,但是那种齁甜,吃完以后嗓子很不舒服。我8岁那一年,家家户户都没有可能买水果给孩子吃,我家那棵无花果树就成了一弄堂小孩觊觎的对象,把我奶奶愁的,就派我坐到树下不让别人来摘果子。
我坐在浓密的树荫下读连环画、绣花、打毛衣,哪能看得住无花果?嘴馋的小朋友举起竹竿捅向无花果树时,我更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为此,我无数次地被奶奶呵斥:丫头就是没半点用!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无花果的精彩在冬天。
还在秋末,无花果树上的叶子就已经落尽,就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有力又倔强地伸向天空。冬天了,腊月了,我奶奶为过年替叔叔家嬢嬢家腌制好的肉食,需要挂出来见见太阳了,无花果树的枝干便被奶奶选来充当挂杆。只要不下雨,有没有太阳无所谓,一大清早,奶奶就会把三个嬢嬢和三叔叔和我家积攒了大半年、已被她腌制好的咸肉、酱油肉、咸牛肉、酱猪肚、咸猪心等等,次第挂上树。这棵冬天里原本应该光溜溜的无花果树,顿时变得摄人魂魄起来,凡是从树下路过的行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仰起头来,他们翕动着嘴巴念叨着什么,等到我奶奶觉得她的宝贝被人盯上了,很不放心地没好气地问道:还没有看够!那些人才不无尴尬地冲我奶奶一咧嘴,走了。
生于辛亥革命爆发那一年的奶奶,过世已经多年,我爸爸也已到了我记忆中奶奶腌制咸肉的年纪。为照顾我生病的妈妈,他们二老在乡下觅到一个住处一日三餐外种些菜、酿些葡萄酒。春节前爸爸用微信吩咐我有空去拿酱油肉,我没想到有一天爸爸会学着奶奶做酱油肉,已被拆得早不见踪影的我家带院子的房子蓦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有那棵在腊月里挂满奶奶劳作果实的无花果树。
"当然,其实,父母亲那扇房门,本是早就向我们关上的,里面不再有灯光,不再有声息。其实他们已经不再惦记、顾及我们了,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连背影都模糊不清了",这是《三联生活周刊》前主编为某一年的《三联生活周刊》春节特刊所写来的文章《逝去如烟如风》的结尾,走笔至此,我突然想起我买了数年的这本特刊,今年居然忘记买了。是不是因为去年的这本特刊瑕疵比较多?显而易见的错别字、把作者自己都能绕晕的长句子,甚至将句子的尾巴甩丢了……再读7年前朱伟为特刊写的文章的末两句,我的眼睛热了热紧了紧湿了湿:本来觉得朱伟想要说的,仅仅是渐渐离我们远去的最想念的年货。现在看来,还有一层意思:一本优质杂志何以优质的基本功,也在越走越远,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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