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虚构照见隐秘的真实

收到走走的新著《崭新》,有些兴奋,开始阅读时无意间跳过了目录。
第一篇《小伙伴》,只读了三五行我就断定,选文来自走走的《棚户区》。
《棚户区》的自传色彩显而易见,走走毫不隐晦地将自己被养母带回棚户区后成长的故事,诚实地和盘托出。这种诚实,征服了《棚户区》的读者——1980年代初就生活在上海的都知道,能够在一本书里坦言自己是个在棚户区长大的女孩,得有什么样的勇气。时至今日,上海这座大城市的鄙视链已经换了一种说法,可我一想起当年人们暗地里给予棚户区的孩子的白眼,至今都有些齿冷。可见,走走对文学抱持着什么样的虔诚之心。
有的作家,将过去打包成一本书后,是为了跟往事告别。我就是这么猜测走走创作《棚户区》的目的的。既然如此,《棚户区》已是2年前出版的旧书了,走走又为什么要把旧文放置在在新著《崭新》的首篇?因为不明就里,我放下《小伙伴》回到目录页:《小伙伴》、《戴眼镜的男孩》、《961213与961312》、《写作》、《HEY,啪嗒国》、《水下》《死守》,呀,大多数篇目我曾读过,除了《写作》、《水下》和《死守》;而《写作》和《水下》,有一次陪走走去临港新城一所大学做文学讲座,曾经听她说起过这篇寓意丰富的小说。
也就是说,名字叫《崭新》的小说集,只有一篇《死守》是走走崭新的作品。既然是将旧文归成一本集子,走走为什么要叫它的名字为《崭新》?
不过,对读者来说,没有读过的就是新作,我跳过读过的篇什从《写作》开始试图解开一个谜:走走为什么将旧作集束出版时要取名“崭新”?
《写作》,写得被《棚户区》还要散漫,就好像是从走走生活中随意剪裁出来的一个片段。在这个片段里,“我”因为想用一个中篇证明自己,放下了出版社关于瑜伽体验的一本书的稿约。其实,约定的书稿框架已在“我”的脑子里,起印3万册背后的稿酬也颇具诱惑,但是,“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安于常规的女人,“我”就是想要通过那个构思中的中篇获得写作大奖,三万册起印数又怎能左右得了“我”!但是,写作就是这般折磨人,就算母亲、男友体贴入微地理解“我”,那个中篇像游丝“我”似乎看见了就是摸不着。又一个笔名叫“走走”的女作家以报刊上的“带货文”走进笔名也叫走走的“我”视野,她们交锋她们妥协她们惺惺相惜……我觉得,以《写作》命名的中篇小说,是走走将真实生活中的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后,虚晃一枪地呈现在了小说文本里。两个走走的对峙或者融合,真切地告诉读者,生活在上海这座大都市里绝大多数女性,与风花雪月无关,尤其是有着棚户区背景的走走们,始终在努力尝试着贴地飞行,尽管非常艰难。
那么,将自己旧作中主角都是努力想挣脱地心引力的女性的篇什,放在同一本书里以“崭新”命名再度出版,走走就是想让这些女主角列队成一个完整的女性,让读者通过旁观这些面貌相异、心意相通、渐次沧桑的女性由生命的开始到结束的过程,深切地体会到,谁才是上海女性的代言人。
《小伙伴》中的“我”,棚户区女人的养女,幼时像男孩一样调皮捣蛋,还未成人却已风情万种,就算凭借不凡的天资考入了复旦大学,“我”依然用一次次的出格,想要飞起来。
《戴眼镜的男孩》,走出校门以后的“我”像是循规蹈矩了,可是,建筑工地蓝色活动板房外站着的那个戴眼镜的男孩,用几句诗就轻易地邀请我闭上眼睛也看见了闪闪发亮的星星。
《961213与961312》里,有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意象,就是961213喜欢用舌头去舔水泥墙。其实,3遍以后我也还不太明白961213和961312这两个未来人类互相纠缠是为了什么。只有迷茫才会纠缠?如是,那就是居于《戴眼镜的男孩》与《写作》之间欲飞难飞的女性状态。
所以,不必去寻根究底《HEY,啪嗒国》的意象究竟讲了什么故事。实在想要看看硬币的另一面是什么,倒是可以将《水下》翻来覆去。篇名何以叫“水下”?当然是因为先生后来自尽于水下,可我更觉得,那个拖家带口、不远千里找到丈夫门上却不被丈夫接纳的女人,才对接得上“水下”二字,亦即以为学识已经变成自己的翅膀、以为自己就此可以自由飞翔的许许多多女性,其实,一直生活在水下。
我想,我是因为听过走走讲述她创作《水下》的前因后果,才能明白《水下》的一部分寓意。又有多少读者能懂得这篇全部角色失去了姓和名的短篇小说?于是,走走将担忧化作了《崭新》中唯一一篇真正的崭新作品,就是收官的《死守》。
10年前柯林死于谋杀。10年后悬案得以破解,柯林的女友吉丹被认为是凶手。10年里,已经嫁给一个本分的男人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的吉丹,原本就想这么悄无声息地生活下去,柯林一案的水落石出,让吉丹梦想成空。没有给柯林吃过安眠药,没有用电话线勒过柯林的脖子,只是在柯林死后进行了分尸,吉丹被捕后在法庭上的供词,恐怕并不能让自己免死,但,吉丹死或不死,并不是走走想要《死守》的读者关注的地方。走走再写得躲躲闪闪,也掩藏不住她想要表达的诘问:柯林为什么必须死?吉丹为什么要分尸柯林?看似市井极了的一桩凶杀案,作家想要利用其探讨的,还不是女性想要把握自己的命运、却被最亲近的人当做了了非分之想后所呈现的状态吗?如若不甘,唯有自伤以求自立。
将6篇旧文和1篇新作汇集在一起取名“崭新”出版,作家是想邀请读者一起思考,我们今天真的自由自在了吗?读完《崭新》,我想,至少与走走同城生活着的上海的女性会感叹,走走的虚构照见了隐秘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