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和张悦然是气质完全不同的隔代作家，把她俩放在同一篇文章里议论，是因为尹学芸的新作《李海叔叔》和张悦然的《天气预报今晚下雪》都发表在2016年第一期《收获》杂志上，恰巧，拿到这本杂志，我选读的第一篇是《天气预报今晚下雪》，第二篇，是尹学芸的《李海叔叔》。

周沫是庄赫的前妻。密布在《天气预报今晚下雪》里的蛛丝马迹告诉我们，庄赫能拿到“工资的三成就可以给五十个白领发工资”的高薪，与早年周沫能与他胼手胝足从负8000美金开始分不开。然而，一个顾晨就撬裂了周沫与庄赫的爱情。离了婚的庄赫没有娶顾晨而是与他人成了婚，这让周沫与顾晨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关系：顾晨酒后向情人的前妻倾诉失恋苦痛的目的是要找到庄赫，而周沫则从聆听顾晨痛苦心声中获得报复的快感。虽鬼魅却也能平衡的庄赫、周沫、顾晨之间的关系因为蒋原的突然出现松动。其实，周沫明白，像蒋原这样刚出校门不久的美术学院学生能把爱情给一个有钱人的前妻，多半是看中了周沫温暖的小窝和因着前妻的身份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那每月能给五十个白领发工资的生活费，可是，爱情这个王八蛋就是能让周沫在清醒中收留了蒋原并想以此出发开始新的生活。新生活的标识是，周沫不想再做顾晨的情感垃圾桶，就将庄赫再婚后的家庭住址给了顾晨，结果，在夜里下过雪的早晨，庄赫和顾晨激烈争吵后双双殒命。得知噩耗，周沫被来自身体深处的疼痛打懵，醒来时，她感觉抱着自己的蒋原的手臂“一点一点往下滑，然后像是怕从树梢摔下似的，又紧紧地抱住了她。”

《天气预报今晚下雪》到此结束。张悦然说她并没有明示周沫和蒋原之间所谓的爱情结局是什么，可是，还需要明示吗？昏昧中的情感表达最真切，像是睡着了的蒋原抱着周沫的手臂一点一点往下滑，是因为因着庄赫死去而将一无所有的周沫已无抓手。至于“怕从树梢摔下似的，又紧紧地抱住她”，是因为这个眼看就要脱离冰窟一样简易画室的野心勃勃的穷小子，在懊丧刚刚抓到手的饱满的花朵，竟然在瞬间枯萎得挤不出一滴汁液。

张悦然，看照片是这个时代成功的弄潮儿，却这么冷酷无情地拆穿了爱情的鬼把戏，实在是因为爱情这个王八蛋，就算陷于爱的泥潭中的男人和女人怎么去伪装它，终究逃不过被变本加厉清算的结局。

同样的拆穿，也出现在尹学芸笔下，虽然，这是一位较之张怡然更加中规中矩的女作家，可是，当她们决定直面爱情这朵人造假花又打算不掩藏爱情的真相时，她们的小说中关于爱情的戏码，就不得不这样了：始于美妙的欺哄结束在千疮百孔的沮丧中。

我也是在写这篇文章时才发现尹学芸为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取名李海并且让小说的篇名就叫“李海叔叔”，有可能拈用了李海即“厉害”的谐音。李海叔叔的各种厉害是我在以往的小说阅读中从未遇见过的，足以我单独去说一说——不过，许多厉害都是供我旁观的奇葩。《李海叔叔》点到我痛处的厉害，是这位小县城的右派，用白面书生的模样以爱情的名义将石家庄的姑娘、新华书店的女孩马爱花骗至穷乡僻壤，以后的数十年间，李海叔叔不仅让马爱花为他生育了5个儿女，还让马爱花大半辈子笨拙地操持家务却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好饭。进入晚年后，李海叔叔先是用自己的疾病拖累马爱花，死后，还让子女的不理解将再婚后总算可以吃上一顿顿现成好饭的马爱花得不到安宁。

你说你爱这个女人，才费尽心机将她变成自己老婆的，可是，在你的辞典里，爱一个女人就是让她被藤蔓一样的苦难缠绕得无可脱身吗？《天气预报今夜有雪》和《李海叔叔》，一篇是城里人风花雪月的故事，一篇是农村人生机难着的故事。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篇小说被我读到了一篇文章里，是因为张悦然和尹学芸两位女作家面对“爱情”这个永不枯竭的创作母题时，遵从心声，道出了裹着糖衣的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