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与子》、《黑水灯塔船》与《布鲁克林》之间，还有一本《大师》。可是，读完《大师》我竟找不到说说那本书写科尔姆·托宾的前辈作家亨利·詹姆斯的小说的抓手。切入《布鲁克林》就容易多了：一个名叫艾丽丝·莱西的爱尔兰小镇姑娘，因为在家乡恩尼斯科西找不到工作，恰好一个去美国工作的机会从天而降，艾丽丝别无选择地远离家乡到纽约布鲁克林的百货公司做起了售货员。1950年的纽约，已经繁华得叫爱尔兰的小镇姑娘艾丽丝手足无措了，明白事理的她依靠去夜校读书去教堂帮忙和找到一个男朋友的方式，将总是在她孤苦无告时涌上心头的思乡病压制了下去。看似从爱尔兰恩尼斯科西来的艾丽丝已经慢慢变成了纽约布鲁克林的艾丽丝，给予她很大帮助的姐姐罗丝突然病故。回家奔丧的艾丽丝很快走过了远离后带给她的对家乡的生疏，那种自在的家乡日子让艾丽丝动摇起来：还去布鲁克林吗？最后，回家前与之订了婚的托尼的召唤，让艾丽丝选择了去布鲁克林。

故事简介完毕，我将如何来说说科尔姆·托宾的《布鲁克林》？能说的小说已经说尽，不就是一个姑娘远离家乡到遍地黄金的纽约寻找新希望的故事吗？情节没有亮点不说，艾丽丝的选择也没有出人意料之处，我怎么去诉说我最喜欢的当代作家之一科尔姆·托宾的《布鲁克林》带给我的因没着没落的怅惘而产生的阅读愉悦？

我想，在科尔姆·托宾的成长期里，母亲一定是他的伤痛，《母与子》和《黑水灯塔船》，主题都是对过早缺损母爱的主人公日后长期纠结在对母亲的责难中。就算隔着一本《大师》，我读《布鲁克林》，虽然主角由男人或男人与女人并重变成了一个名叫艾丽丝的女孩，那又怎样？科尔姆·托宾再一次纠结于对母爱的渴望中。

虽然艾丽丝有哥哥，但当《布鲁克林》开讲之时他们已经远离家乡去了都柏林等地讨生活，在恩尼斯科西，莱西家事实上只有3个人，母亲、姐姐罗丝和艾丽丝。罗丝漂亮、能干，在没有男人的莱西家，罗丝是顶梁柱是妈妈的安慰，不是吗？要不要去小镇的杂货店帮忙，一锤定音的那一锤，是罗丝敲下的，就连艾丽丝能去布鲁克林，也是罗丝八面玲珑的结果——机会来自高尔夫球场。在整部《布鲁克林》里，妈妈总是很愿意跟人说说罗丝周末去高尔夫球场打球这件事，为什么？她的罗丝在小镇的社会地位不言而喻又令她特别骄傲。

那么，当罗丝告诉艾丽丝为她找到了一个去美国工作的机会，艾丽丝几乎没有犹豫就接受了，是不是长久被母亲忽视以后的下意识？

罗丝因病骤然离世，来时船上度日如年的境况似在眼前，但艾丽丝还是决定告假回家，这其中有没有向失去罗丝的母亲讨要完整母爱的潜意识？家里的饭食就是可口，儿时的玩伴就是可心，家乡的风景就是看不厌，我们觉得艾丽丝几乎就要断了重回布鲁克林的念头。那么，是回家前刚刚与之订婚的托尼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吗？不止一次，科尔姆·托宾强调，托尼写来的信中有好几封艾丽丝都未及拆开，而给托尼回信倾诉衷肠，哪里有跟儿时伙伴外出游玩更吸引她！所以，得到罗丝病故消息的那一晚，艾丽丝将自己的女儿身给了托尼，根本就不是爱托尼到了情深处，或曰，这个心事细密的女孩在用此事当清醒剂，当她陷于寻求母爱又不得的迷惘中时，与托尼曾经的肌肤相亲或许能帮助她坚定地离开母亲。

谁能想到，比艾丽丝心事更细密的科尔姆·托宾，让艾丽丝与母亲关系的最终破裂，是因为罗丝留下的新大衣和旧连衣裙上：母亲坚定地要求艾丽丝接过罗丝的大衣和连衣裙，“请裁缝改一改就很合你身了”，一向绵软的艾丽丝这一次却无可商量地拒绝了母亲的强求，同时，也破灭了艾丽丝想要借罗丝故去修复与母亲之间母女情的愿望：艾丽丝明白，母亲哪里是不舍得丢弃罗丝的旧衣？她是想睹物思人。

艾丽丝走了，再度去往布鲁克利。这一回，同上一次不同，她将成为意大利裔美国人托尼的新嫁娘。到今天，如果依然健在，艾丽丝的年龄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独自留在恩尼斯科西的母亲，嫁给托尼的半个多世纪，艾丽丝得到的爱是否如托尼许诺的那么多？科尔姆·托宾的小说可以戛然而止。小说结束了，艾丽丝在布鲁克林的日子还将走过1950年代、1970年代、1980年代……这也是我放下《布鲁克林》以后无法停止牵挂艾丽丝的原因：缺少母爱的女孩多半会愚蠢地嫁给第一个说爱自己的男人。殊不知，母亲的偏爱固然会令我们若有所失，嫁了一个不该嫁的男人，女人就真的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托宾创造了令人难忘的女主人公艾丽丝·莱西，也创作出一部感情饱满的杰作”，这样的评价一点儿都不错，但我总觉得像科尔姆·托宾这样的作家不会写得那么“小”。如若我的解读有道理，那么，母爱真是最大的写作母题，即便关于母爱的书籍汗牛充栋都书写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