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木已拱,但他从未走远
(2015-08-23 16:17:50)列夫·托尔斯泰庄园雅斯纳亚·波良纳应该是俄罗斯之行的重头戏。按照我以往的习惯,去之前会做足功课。《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已经不需要重读了,青春年华里不知道多少遍重温过一个大叔在时过境迁以后良心发现地无尽忏悔故事和一个美人迟暮后依然迷途不知返地在爱海里沉浮的故事。但是,当年没有读完的《战争与和平》是不是应该再试一试能否入我眼入我心了?可是,眼下的心境已经无法沉潜下来阅读四卷之巨的长篇小说。那么,是不是应该了解一下雅斯纳亚·波良纳?
陈丹青先生的新著《无知的游历》将很大篇幅献给了雅斯纳亚·波良纳,我恰巧刚刚读过,再过电影一般回忆了一下《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历历在目啊,于是,觉得可以宣称:雅斯纳亚·波良纳,我准备好了。
我当然没有准备好。
列夫·托尔斯泰的故居雅斯纳亚·波良纳位于俄罗斯的图拉市,距离莫斯科大约180公里。我们的奔驰旅行车上午9点从莫斯科的伊兹玛依洛夫斯基公园附近出发,一路畅行地行进在俄罗斯辽阔的平原上,边叹息如此肥沃的土地竟然大片抛荒着边焦急地等待文豪的故居蓦然出现在眼前。然而,直到中午12点多,车才进入图拉市,这一座以生产茶炊和甜饼而享誉俄罗斯的城市,用时不时陈列在街边的废弃大炮和飞机的方式,告诉途经者,在二战期间这座城市曾经是苏联的兵工厂。而那一座傲立在城市里的二战纪念碑,则郑重地告诉游客:图拉为拥有列夫·托尔斯泰而自豪,也为二战中城市为祖国所做的贡献而骄傲。
那天,我们只为追随列夫·托尔斯泰而去,所以,在图拉市中心一家餐馆用过由奶油汤、色拉和牛肉饼加土豆泥组合而成的简单俄餐后,就直奔雅斯纳亚·波良纳而去。车子在乡间道路上又行驶了十来分钟以后,终于,列夫·托尔斯泰的故居出现在了眼前。
也就是说,从莫斯科到雅斯纳亚·波良纳,一辆奔驰旅行车一路畅行需要3个多小时,想象一下,托尔斯泰时期乘坐马车从雅斯纳亚·波良纳到莫斯科,路上得费多大的周折?如果不是一次次地出入莫斯科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托翁怎么可能写出《安娜·卡列尼娜》这样一个哀婉、凄美的女人为爱飞蛾扑火的故事?托翁又让安娜·卡列尼娜为了渥伦斯基奔波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之间,两座城市之间铁路距离是630公里,乘坐高铁需时4个多小时,托尔斯泰时期,火车还属新生事物,假借火车往来于两城之间,不是那天我们所费4个多小时能够完成的,所以,安娜·卡列尼娜才有可能与渥伦斯基的母亲在火车车厢里促膝长谈;所以,安娜·卡列尼娜才有可能初会渥伦斯基;所以,安娜·卡列尼娜才有可能在莫斯科的火车站站台上回眸一笑。她的笑,当然是给比丈夫卡列宁潇洒了许多的渥伦斯基的,我们作为旁观者,看见的是,在喘息如牛的列车旁,在车头吐出的散不尽白雾中,一身黑衣面色白皙的安娜·卡列尼娜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呵。大概,就是这一笑紊乱了列夫·托尔斯泰的心,这位年轻时游走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贵族社交圈的浪荡子,在12月党人的启悟下,又经历了1861年的废除农奴制的革命,开始忏悔起年轻时的荒唐,就想通过谴责安娜·卡列尼娜不忠诚婚姻的故事来表达自己的觉悟,哪里想到,安娜的一笑如春风,吹开了已经植入列夫·托尔斯泰的心灵深处那朵叫做人文关怀的花,花一开永不谢,初版至今已逾100年的《安娜·卡列尼娜》,依旧以其永不凋零的艺术魅力,独步世界文学之林。只是,老托尔斯泰对往事的追悔未曾消弭,这就有了那一个虽情深意切却得不到由喀秋莎而玛丝洛娃的一个原谅从而不得解脱的涅赫留多夫。
当年初读《复活》,以为那只是文豪编的故事。而今回味《复活》,我疑惑:涅赫留多夫身上有多少托尔斯泰的影子?想必,有,且不少。这才使解放了农奴、分了天地、为农奴办了学校的列夫·托尔斯泰,依然不能摆脱良心的谴责,于是,隆冬之夜他独自出走继而病死在离家不远的小火车站。
1910年11月,雅斯纳亚·波良纳大门里的这条大道旁的白桦树,已经枯枝败叶,旁边的湖水已经封冻,列夫·托尔斯泰选择这样的夜晚离开家离开成就他成为世界一流作家的雅斯纳亚·波良纳,不是胸中的块垒无以消解是断断不会出此下策。而2015年8月的雅斯纳亚·波良纳,湖水波光粼粼、白桦树郁郁葱葱,碧空如洗、白云如絮,犹如我家乡的秋天。我们沿着白桦树大道慢慢往里走,走过一片苹果树林,一排低矮的红墙简屋是圈养马匹的场所,斜对面则是这个庄园的老主人、托尔斯泰的外公居停的地方。再往深处走去,一栋白墙绿顶的二层小楼出现在眼前,它,就是列夫·托尔斯泰生活了82年的地方。相对于整个“明亮的林中空地”,故居显得那么狭窄,当你套上鞋套在故居讲解员的带领下一处一处地参观托尔斯泰书写《战争与和平》书写《安娜·卡列尼娜》的房间,会更觉逼仄,尤其是文豪睡觉的床铺,狭小得不可思议——是俄罗斯人就是喜欢生活在如此紧凑的空间里,还是深受简朴生活思想的影响下托尔斯泰的选择?
走出故居继续行走,不远处,就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坟墓了。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一篇题为《世间最美的坟墓》中这样描绘:“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一个世纪以后,这里依然是“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只是绿草萋萋爬满了“长方形的土堆”——雅斯纳亚·波良纳墓木已拱。
但是,他从未走远。给我们做讲解的故居解说员是一个20出头的小姑娘,面容还算清秀,腰身却已经粗壮起来。可她说及故居的主人,时而开怀时而蹙眉时而拘谨时而松弛的样子,让我瞬间产生错觉:列夫·托尔斯泰就在不远处。此生参观过的故居、博物馆已经难以计数,也遇到过几位优质的讲解员,比如山西省博物馆的那一位,声情并茂、循循善诱,可那是职业式的讲解,不像眼前这位俄罗斯少女,讲解就是一次将自己融化进托尔斯泰生活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