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腹胀如鼓。

各种管子插在周老太身体的各个部位，让她不能自如地动弹一下。86岁的周老太，3年前被大女儿送进远郊的养老院后，就已经没法自如动弹了。不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已成为周老太的生活常态，她已经习惯一动不动地躺在养老院的床上或者医院的床上昏昏欲睡。可是，今天，她很想动一动她的脑袋右边看一看左边看一看，她不相信她最心爱的小女儿竟然在她弥留之际都不肯到医院来送送她。周老太费尽全力，也只是让床轻微地晃了晃，晃得吊瓶叮咚响了几声，护工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奶奶，你要什么？”周老太的嘴巴翕动了一下，干枯的喉头送不出她心里的一个字，她无奈地曲了曲手指。大女儿一个箭步冲过来按住她的手：“姆妈，不要乱动，针头脱落了你又要吃苦了。”周老太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眼泪：还有什么苦比像活死人一样躺在这里更苦的苦吗？她闭上了眼睛。

这一回，周老太想，大概是真的要死了，你看，周子行，就是她那死去已40年的老头子出现在梦境里了。哎呀呀，老头子还是他死时的模样：脸庞周正，细眼有神，鼻若悬胆，嘴巴的轮廓干净利落。一头微卷的头发油黑乌亮，脸色酡红。老头子就死在这脸色上，那时候谁知道那是病容呢？只以为在她的调养下，气色比起周遭脸色黄渣渣的人来，要好了许多。那天早晨，吃过周老太买菜后带回家的生煎馒头，老头子又就着用麻油、绵白糖拌匀了的玫瑰大头菜吃了一小碗泡饭——常州人，每顿饭后非要用一小碗泡饭压轴，才算吃完——就起身上班了。还没到中午呢，周子行单位就来人了。周老太不知道是什么事呀，还让来人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直到她换好了出客的衣服。人家进了家门，就慌慌张张地告诉周老太：“周主任弯腰捡笔，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上。我们叫了救命车，也没有抢救过来，脑溢血。”周老太傻了：家里的大树倒了，虽说大女儿已在家附近的中药房当了药工，小女儿还在上大学呢，她自己生养了两个女儿后就没有出去上过班，老头子这一死，她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单位顾念老头子为单位做的贡献，除了抚恤金外还在彭浦新村分了一套房子给她们。

就是这套房子，坏了周老太和两个女儿的关系。

老头子生前带着周老太和两个女儿住的南京西路一套新式里弄房子，是老头子在洋行作买办的父亲用几根“黄鱼”顶下来的，楼上楼下总共三层，她和老头子住在二楼，大女儿结婚后一家三口住在三楼，小女儿住在亭子间，一楼是客堂间，一家人吃饭、看电视的地方。小女儿没婚嫁的时候一直住在亭子间里，彭浦新村的房子就一直空关着。小女儿要结婚，周老太召集一家人开会，说两个女儿一个拿彭浦新村的房子，一个住在老地方但要给她养老送终。没有想到，两个女儿为谁去彭浦新村谁留在南京西路大吵了几架。一次次看着小女儿为了房子对姐姐不依不饶的样子，一次次看着大女儿被妹妹呛得痛哭流涕的样子，周老太心想：老大憨老二奸这句老话说得一点都不差呀，就当机立断：大女儿给她养老送终，小女儿先住到彭浦新村去。等她老死了，她们姐妹再重新协商房子分配的事情。听罢，小女儿从此视周老太这个姆妈和姐姐形同陌路。

她就要死了，就是为了房子，小女儿也应该出现了吧。就算她是个严重落伍的老妪，也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南京西路的房子和彭浦新村的房子价值差了许多。她这一死，两个女儿为了房子会争吵成什么样子？小女儿可别忘了，这几十年她的吃喝拉撒都使大女儿操持的，你可是一分钱都没有给姆妈用过呵。想到这里，周老太真想一跃而起：说让她是她们的妈妈呢。

可是，她实在动不了了，一闭眼，老头子正笑盈盈地看着她，还在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