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同学的时候，就觉得他的名字老土得不得了，刘长余，等到他平静的生活被揭开了盖子让我看见了里面的五彩缤纷以及被五彩缤纷夹带出来的无奈，才明白他那对连路都走不稳的父母给他这样的名字，是生活困顿的他们能给予他的最可宝贵的东西。

刘长余是住在棚户区的那对老夫妇的儿子。我们这片住宅区有些特别，小街的两旁一边是棚户区，一边是洋房。虽然我们这些住洋房的是驴子拉屎外面光——原本由一家人居住的空间一下子住进去十几户人家，还有什么舒适可言？1970年代，我们这些住洋房的孩子，见到棚户区的孩子，总是无端地会生出骄傲来。其实，我们是彼此彼此，比如，刘长余是我的同桌。

刘长余是我的同桌，所以我有资格深入到他家的腹地。其实，棚户区的家是一览无余的，像刘长余他们家，就一间屋子，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了。可是，这不能成为他家杂乱无章的理由呀，那时候一家人家就住一间屋子的情况多得是，为什么就刘长余家乱得简直插不进脚？大家都说因为刘长余的妈妈是山东人，山东人总是不爱干净的，瞧他妈妈吃饭的样子，非得把碗里的饭扒到手心里，再用手把饭送进嘴里。

在这样腌臜的环境里长大的刘长余却长得眉清目秀的，高高的个子白净的脸，在棚户区的孩子中间，不！哪怕把我们这些洋房里的孩子都算在里头，刘长余也是出挑的，所以我们的班主任老是喜欢说他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也许是刘长余与那个家实在太不协调了，这片住宅区里传起了一种说法，就是刘长余是山东人夫妻捡来的。这话传到了刘长余妈妈的耳朵里的当晚，她蹒跚着迈出了家门，一手提了个小板凳一手掩着衣襟，等到板凳放对了地方衣襟也掩好了，她便坐下号啕大哭起来，哭着，拿手狠狠地拍自己的大腿，嘴里骂着：“奶奶的，哪个杀千刀的，说我的长余是捡来的，他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哪个兔崽子不信，我们来养一个！”听骂的大人们都掩嘴偷笑起来，传言，倒是绝迹了。

传言变成事实，是四五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和刘长余已经不是同学了，我经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市重点中学，而刘长余因为爸爸过世不得不退学顶了他爸爸的位置承担起了养家的重任。

有一天，刘长余的家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不速之客，是坐着汽车来的，所以成了我们这片住宅区里的一件大事。当独自在家的刘长余的妈妈开门看见眼前的客人时，竟惊慌起来。这个走起来一步三摇的女人之所以给人留下强悍的印象，是因为我们从来没见过她惊慌过，甚至当她的老伴过世眼看自己就要失去生活来源的时候，她都不曾惊慌过，不要说失措了。可是这一男一女两个客人叫她惊慌失措了，喜欢听壁脚的人马上告诉大家刘长余到底还是领来的，那一男一女就是刘长余的亲爹亲妈。

那对男女是不是刘长余的亲爹亲妈呢？可惜我没有等到答案，我家就从那里搬走了。

很多年以后，我去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居然在现场碰到了刘长余，这时，我们住过那片住宅区早已变成了高级宾馆，所以，遇见刘长余，真的算是奇迹了。发布会以后，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你还是那样。”我说。

“什么样？”

我一愣，想了想，四个字蹦进脑子，又从嘴里蹦了出来：“长身玉立。”

他笑笑，在一张纸上划拉着什么，我探身一看，四个字，长身玉立。我感觉那亲爹亲妈到底催化了他。便问：“你妈妈好吗？”

“我妈妈已经没了。”

“对不起。”我为自己的问题感到懊丧。多年不见，见了却问出个不愉快的问题。可是，面对多年不见的刘长余，难道我去问他那对男女是不是他的亲爹亲妈吗？虽然我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没事。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我有过那样一个妈妈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像是下了个大决心后，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那一男一女果真是他的亲爹亲妈，刘长余是他们的小儿子，他们被赶到乡下的时候这个小儿子才刚会走路，觉得让孩子一辈子跟他们在乡下太委屈了，就想送人，只要接受孩子的人家是城里人，只要接受孩子的人家真心喜欢孩子。乡亲就帮他们找到了在上海谋生的老乡，这对山东夫妇。

他们怎么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上海？让他们牵肠挂肚的小儿子就在身边了，他们没法忍住不去看看。说真的起先他们就是想去看看的，人家替你把孩子养到这么大，怎么好去要回来？可是，看到孩子的生活环境，他们又没法不想去把孩子要回来。所以，小车载着他们夫妇几次三番地来到刘长余家，到了嘴边的话就等着合适的机会吐出来了。

这对夫妇的心事刘长余的妈妈早就读出来了，但是，她舍不得，刘长余小的时候家里买不起奶粉，都是她把菜里的一点点鱼一点点肉嚼碎了吐到手心里喂给刘长余，不然，他怎么能够长这么高？人家想把孩子接回去是为了孩子，这个道理她是懂得的，如果老头子在的话，她也许也就答应让孩子走了，但是老头子不在了，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间破屋子里度日，太难熬了。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妈妈一下子想通了，”刘长余说：“我记得是早上，我夜班回家，我妈妈对我说，长余，你也知道了老来老来的那对夫妇是你的亲爹亲妈，他们俩可是干部，为了你的前途，妈妈打算让你跟了他们回去！其实，在妈妈对我将这些话之前，我已经在暗暗地作选择了，发现这个选择不能做。现在，妈妈一定要我做选择了，我只能沉默。这时候，妈妈讲了一句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她说你不是我的儿子，我还是你的妈妈。”

我看着刘长余的手掌拼命地摩挲自己的脸颊。手拿开以后，我看见他的眼睛有些红。“我特别理解那些被领养的孩子的感情，他们因为父母当初的决定，终身被两种亲情裹挟着，不能自拔，只好仇恨。”

“你还是可以照顾你妈妈的。”

“那要等到我自己有能力的时候。”

后来，在亲爹亲妈的逼迫下，刘长余又回学校拿起了书本，并考上了大学。“这个公司也是在他们的帮助下弄起来的。”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这才发现他是今天举行新闻发布会的公司的老总。

我由衷地说：“你妈妈一定很高兴。”

“可是我大学刚刚毕业，她就走了。”他顿了顿，“你们一定都觉得我妈妈是个凶悍的女人，可你们不知道她全是为了我，她说我爸爸就是太窝囊才委屈了一辈子，她说我不能像爸爸要像她。她给我刘长余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够永远地留在她的身边，可是，到了我还是人家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