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总有二十一二岁了吧，因为他刚刚大学毕业到单位里来报到。我是个冒冒失失的人，正捧着一叠大样往电脑房去，迎头撞上了他，纸片撒了一地。我有些气恼地蹲下身子一张张地捡，偶一抬头看见他张着一双手，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顿时气上心来，呵斥道：“你来找谁？”“我…我…我是来报到的。” 我都懒得指点他办公室应该怎么走。

偏偏他被分派到了我所在的部门。还好，他虽不是出挑的男孩子，但也不是让人放不下心来的那一种，就像他的简历中表达出来的那样，该干什么的时候就干什么了。

我们单位的领导特别喜欢一个单位里的人扎堆到哪里旅游去，为此不惜补贴为数不少的银两。他来单位后的第一个寒假，领导选择的旅游目的地是韩国，还许诺凡是带家属去的家属的费用单位补贴一半。

一支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出发了。大部队中多的是一家三口，或者是带着孩子的我们单位的他或她，没有结婚的男孩女孩，如果带的话，也是女朋友或男朋友，惟独他，带着的，居然是他的妈妈。

去韩国的船在公海上遇到了些微风浪，我们这班脚踏实地惯了的人可就苦了，到餐厅里用餐的人越来越少，这当中就有他。他不仅自己胃口极好地吃着船上供应的每一餐饭，饭后必得拿个餐盒荤素搭配地装满，还告诉别人他妈妈虽然呕吐得厉害但是他要劝他妈妈吃一点，不然身体会坏的。一番表白，让单位里50岁左右的女同志眼泪汪汪的。

不对劲，是大家踏上韩国的土地后感觉到的。

到了韩国，免不了要吃韩国的泡菜和高丽参鸡汤。在鸡汤馆里，他就像上茶送菜的小弟一样围着他的妈妈忙活，而他妈妈，犹嫌不够，动不动就呵斥他几句，弄得我们这些同事都不好意思起来，他，却气定神闲。我们纷纷猜测这孩子是不是他妈妈领养的？即便是，当妈妈的也应该给儿子一点面子吧，尤其在儿子的同时面前。可他的妈妈，像是不会感觉周围异样的目光似的，依旧对他颐指气使。到底是二十来岁的小男孩，在乐天游乐场，他抵御不住自杀机的诱惑，想去玩，他妈妈一下下地拍着胸脯颤声道：“你要吓死我呵。”他只好不去玩，但他显然非常不高兴，这我们都看出来了，我们以为在以后的一路上他回稍稍梗一梗脖子，到了华克山庄那个超大自助餐厅，他又跟在他妈妈身边亦步亦趋了。

大概是在一年后，他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爸爸去世了。这个过程非常快，从被查出晚期肺癌到过世。只有一个月。我们很快消弭了在韩国时他妈妈带给我们的异样，他们家的天塌了嘛。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有急事找他，打手机，关了，家里的电话有没人接。我这个急性子的人第二天一看见他劈头就问：“怎么回事！不在家也不开手机！”他被我吓住了，嗫嚅道：“我们没有住在家里，我妈妈说那屋子总让她想起我爸爸，所以我陪她住到阿姨家去了。”我一愣，语塞。

没过多久，他们就把房子卖了，都等不及新房子装修完毕就搬出了那间让他妈妈伤心不已的屋子，借住到远离市区的农宅。我们当然很不理解，“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夫妻间，有和睦的，有别扭的，都有分手的那一天，但像他妈妈对他爸爸的这种怀念，怎么就叫人起腻呢？因为路远，那阵子他来上班总是迟到，而且大冬天的他闯进办公室的时候头上总是冒着热汗。好在，他家迁往新房子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那年春节，我们到他家的新居家访，挺不错的房子，三房两厅，价格不菲。他妈妈说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又问银行贷了款。“我还能活几年呢，还不享受享受。”话是不错，但听说问银行借的钱得由他慢慢还时，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只好打趣道：“现在只缺娘子了。”他妈妈笑眯眯地指向边上的小姑娘：“有了。”什么！我们一直以为这个人是他们家的保姆呢！回去的一路上，我们纷纷为他抱屈，多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又是在当下这个年代，他怎么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由着他妈妈？我们于是下了个狠毒的断语，他不会娶那个姑娘。

我们都错了，等不到秋高气爽，他们的婚礼就在热浪滚滚的七月天举行了。

后来，有机会单独与他外出开会，相对无言的尴尬中我聊起了他的新婚妻子，一种无所谓的情绪从他的神态中流露出来，这可不是新婚燕尔应有的情绪呵，我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凡事都可以谦让，哪里有婚姻大事也随便的。”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我：“我妈妈喜欢，我妈妈都已经喜欢了，我能怎么样！”好了，我心里说，我总算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但是我错了，他戛然而止，像是我们之间就一直这么相对无言地尴尬着。

疑惑堆积在我心里，思绪每每过滤到这里，总让我想起邓丽君的一句歌词“我怎能离开你”。不过，窜入我的脑海里的这句歌词总要变一变，成了他妈妈在唱：你怎能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