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天的最后一个梦，所以，光线刺醒我眼睛的时候，梦境还非常清晰地在我的脑子里。

怎么会梦到奶奶的？睡前没有因为啥事想起她老人家，前两天也没有，前两个星期也没有，前两个月也没有。怎么会梦见她骑着电动摩托驮着我满世界到处转悠呢？居然还有人问她“奶奶，您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要到处跑了。”我奶奶竟然还能回答人家“没关系啊，我跑得动。”说着，让我拽好了她要开车了。

怎么会来无踪地梦见奶奶的？梦中的奶奶还会开电动摩托！会不会是她老人家托梦于我要把我带到她那边去？这么一想，激出我一身冷汗。等到汗水收尽，我不禁苦笑：这老太太，都走了七八年了，还跟我纠缠不休呢。

是的，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们是一对欢喜冤家，原因有二：我是女的和我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

我8个月大的时候被爸妈送去外婆家直到8岁回到他们身边，由无法无天的小宝贝变成只配在犄角旮旯暗自神伤的小可怜，我的反弹当然很愣，受到打压也就成了我成长岁月里每天的功课，打压我的主角，就是跟我家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我奶奶。

大概是破落地主我外公教导有方，我一上学成绩就超出他们想象地好，这优点等我弟弟也到了学龄后愈发突出。我是女的、我脾气不好、我粗枝大叶……可是我总是被老师表扬啊，所以，弟弟语文、数学不懂了来问我，结果不说大家也知道，以致我爸呵斥我弟弟功课不懂不会问人时我弟弟会满腹委屈地回答：“问谁？问椅子？问桌子！”这时候，我奶奶总会不失时机地“参上一本”：“问丫头了，她不回答人家也就算了，还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的。”最后一句是我奶奶的乡音，意谓我对弟弟的态度非常恶劣。这一本参的，我就不说后果了。

长大以后如愿考上大学却进了我不太愿意读的师范。大学毕业以后我不想当老师就打算考研究生。奶奶听说我要考研究生，用鼻子哼出不屑来，说：“女孩，考什么研究生，考上了也是给人家读的。”这拐了一小弯的讥讽，把我给气得。后来因为没说对台儿庄战役的领军人物是谁而兵败研究生考场，如此低级的场上昏，是奶奶的咒语在显灵吗？

我老师当得好好得被人使了绊子，必须重新选择职业，那一年我22岁。一个出校门才一年的小姑娘遇到这样的挫折不是很会应对，手足无措、不知所以、漫无目的之后开始失眠，这才知道我奶奶每天每天都佯装睡觉等到大家都睡熟了她就起床行棉衣——这种款式的棉衣现在见不着了，军绿色的，前后片和袖子都行出一道道竖条来，以防棉花在面子和夹里间游动。那时，奶奶已经70多了，是三姑姑给她接的活，怕她一个人在家无聊让她解解厌气的，不想她却当了真，没白天没黑夜地赶活。因为我的失眠，那些日子奶奶何以整日眼泡虚肿的秘密有了答案，当然，那活儿，她再也干不成了——我跟奶奶虽不同锅却同灶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唯有这个细节像长在我脑子里一样不用想就看见她漂亮的活计和疲乏的脸，这个细节对我影响有多大？不知道。能够知道的是，我现在也如她当年一样，小毛小病不愿意轻易去医院、用药。她80岁那年，感冒发烧，人人劝她去医院，她不干，拿张躺椅摆放在自家后院里，休息、喝水……

奶奶生于1911辛亥年，离开我们已经七八年了。这个时候她托梦于我，何意？打电话给我爸说了这梦，我爸倒不像我那样解梦，而是说因为在你的心目中奶奶是个很能干的人。

梦释得好，让我胆敢将它写在这里。可是，在我心中奶奶是个能干的人，你们不这样认为吗？我爷爷嗜赌如命，50岁就死于脑溢血，那时我小叔叔奶奶最小的孩子才16个月。8个孩子中只有两个女孩工作了，可却都出嫁了。奶奶不要女儿们帮衬，怕她们因此在婆家受委屈，而是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和家里的6个孩子相依为命。上天并没有眷顾这个苦命的女人，先是大伯伯因心包炎先她而去，后来，她最喜欢的小叔叔又罹患鼻咽癌。我想奶奶于93岁高龄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放不下的是小叔叔吧？这个由她自己用当场砸出来的碎瓷片割断脐带接生的孩子。不然，她会开开心心地离开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对她不好！

会不会是这样？奶奶用她快活的样子告诉我，她在彼岸很开心。她怎么知道这个世界比她离开的时候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