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左邻右舍紧挨着，那扇开关起来吱呀乱叫的镂花木门时常关闭着。就是留神寻找，都未必能在凤凰街找得到15号。不是没有招牌，凤凰街是一条美食街，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霓虹灯一盏比邻着一盏，要找到“协和饭店”这四个也不算太大的字，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婆婆一家都移居苏州20多年了，不知道这家在民间口碑很好的小饭店。

年前，有闲跟几个同事到单位附近的一家饭店小酌，席间提到就要到苏州过年了，想在那里找一家苏帮特色明显、而不是那种装潢得富丽堂皇说是哪一种菜系的菜都做得却又哪一款菜都做得差强人意的饭店。座中有一位中年“克勒”，就说了“协和”。中年“克勒”家境殷实，又画得一手好画，更难得的是那些在“文革”中被砸烂得差不多的男人应葆有的礼仪，在他那里保存的几近完美，如：处处女士优先，衣着一丝不苟，办公桌上永远飘着咖啡香……这样的男人，说出的每一句话我们都相信，比如，他说“协和”的酱方是他们家的拿手好菜，那就一定是了。可是我错过了“那家饭店的生意好得出奇”这句话，结果，年夜饭没有定到不说，年初一晚上的那张靠近他们饭店一排褒汤炉子的餐桌，还是我软磨硬泡了半天后得到的。

那张大圆桌还真的紧挨着一排烧得旺旺的炉子，一大家子10口人中有人微微皱眉，我的心一紧：一会儿出来的菜可别不像中年“克勒”说得那么好。

冷菜、热菜一道道地上，真是好吃，是那种鲜咸中带了甜蜜的好吃，正宗的苏邦烹饪出来的好滋味。

先介绍一道香酥鸭。香酥鸭？炸得酥脆喷香却硬得有点儿硌牙？那是马路边熟食店里的香酥鸭，这里的香酥鸭，铺排在小沙锅里，推开鸭块，原来下边铺的是素鸡！鸭子炸酥后再放进沙锅里焖一下，虽不酥脆了但炸过的鸭皮格外清爽，好吃，当然最好吃的是下面的素鸡。

爆鳝。倒是我们惯常见到的菜色，原料挂浆后过油即可上桌。这道菜的忌讳是油炸后鳝鱼肉变柴，但这家的此款菜滋味浓郁，鳝肉鲜嫩，且一咬一小口原汁儿。

清炒虾仁。店家选料用了河虾仁，只只不大过小手指肚，但饱满。他们对自己选用的原料信心十足，白瓷盘子盛着就上桌了，没有围边，只有一碟镇江醋。拿小调羹舀上几粒再加一点醋，弹性很足，用现在小孩子喜欢的形容词，很Q。

菱角炒鸡头米。两种菜蔬都是苏州特有的。大火烧旺铁锅，放油，倒入原料急炒几下出锅，丝毫不损伤原料的本色。撮一点放进嘴里，忍不住要探头张望窗外：春天来了吗？

主角出场。碧绿生青的青菜上，卧一大块方方正正的红烧肉，皮色油光铮亮红艳艳，四边还微微下垂着。席间早就对外宣称戒肉食的那位也情不自禁地举起筷子——却不知道怎么下手。只听小妹一句吴侬软语：“帮你们切开吧。”食客纷纷点头，只待小妹收起刀，筷子纷纷扑将过去：酥烂却是嚼起来很有劲道，肥腻却如凝脂大开食客的味蕾。

见我们大快朵颐间隙还忙不迭地夸赞他家的菜款款好吃，姚姓老板大喝一声：“九号桌上沙锅，全家福！”一口尺寸足够大的沙锅敦敦实实地放在了大圆桌的中央。忍不住站起来探探那沙锅里的东西，鸡鸭鱼肉豆制品大白菜，比沙锅更敦实。

见我们吃喝得愉快，姚老板摸出一个可乐瓶在我们面前晃着：“要不要尝尝自己做的冬酿酒？”当然。

地主之谊没有尽够，他又从一口沙锅里掏出几只烤得热气腾腾的紫山芋递给我们：“吃点粗粮，有利健康。”

这一来一去的，就聊起天来，知道他开店已经二十余年。间或，那扇吱嘎作响的雕花门被人推开，他就掉转头去婉拒：“今晚客满。”

我们疑惑：“不是可以翻台子的吗？”

他答：“厨师已经很累，再做下去味道要变差。”

我们提议：“可以让人家打包带回家。”

他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菜还成菜吗？“

我们埋头暗笑：哪里有这么不知道挣更多钱的老板！

他像是看穿了我们的心事，答：“开饭店二十多年，大人物也见过不少，将军、首长什么的。钱也挣得不少，总有……”柜台里头的老板娘一瞪眼，他嘻嘻一笑：“其实可以回家享清福了，可是我要为苏州人争脸。别人家到了苏州要找一口苏帮菜，也没处找。”

既然如此，我们说：“生意这么好，为什么不开分号呢？”

“就我一个人，怎么管厨师？一个管不到，厨房出来的菜就不地道，客人要骂了：苏帮菜就这个味道！”老板娘瞪眼堵他的嘴：“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姚老板“嘿嘿”谄笑：“挣点小钱让两个女人高兴就知足啦。”说着压低音量：“家里还有个女儿。”

出得门来，夜色正浓。无颜六色的霓虹灯下，我八十岁的婆婆跌足悔道：“我吃了两块半红烧肉。”想了想，又说：“我真的吃了两块半红烧肉！”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我想回上海还得问问中年“克勒”。像苏州，佳肴美人都在深巷里，不问个熟人，还真不知道良辰美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