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汤序波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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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波先生:
你寄来的《汤炳正传》,收到多日了。这些日子,断断续续看完了。很过瘾。是近年来看过的不可多得的好书。一是汤炳正先生的学问,确实有值得探究的地方,二是你这部书很扎实,不是以文词撩拨人,而是以学识吸引人。写书就要写这样的书,看书就要看这样的书。
我说汤先生的学问有值得探究的地方,而不说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是因为我知道,中国古代的语言文字之学,不管叫小学也好,还是叫音韵学也好,不是寻常人能学得了的。我们应探究的是,何以汤先生在这上头,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过去我一直认为,乾嘉时期的学人,将这门学问做到尽头了,后人绝难翻出新花样来。现在看来,学无止境,什么都是有可能的。然而,章炳麟的入门弟子,那么多人,何以独独炳正先生取得这样骄人的成就?早先我有个印象,在中国的古典学问上,光有积学邃密是不行的,还应当雅好文艺,才能文思飞扬,出神入化,迭有创见。这个印象,是从郭沫若、闻一多、陈梦家研究甲骨文、诗经上得来的。三人年轻时都是诗人,转入甲骨文、诗经研究后,很快便有大的成绩,能说与他们先前的诗人训练没有关系?学问,到了一个高的境界,跟猜谜差不了多少,先得要想到那儿,才能“求证”到那儿,想都想不到,底子再厚实,都是白搭。把学问做得“飞扬”起来,才是真正会做学问的。汤先生的治学经历,又一次印证了我的这个看法。
这样说并不完全,应当说,汤先生的治学经历,使我对治学之道,有了更深一层的体味。要在一门学问,尤其是像古文字学一类的“绝学”上,有大的创获,须有四个方面的优势。一是秉赋,二是根柢,三是深思,四是神悟。以汤先生而论,少小时的聪明不必说了,“齐鲁大地生长的人,对读音似乎有某种天赋,古往今来,山东出了许多语言文字学家”(第六十二页),这能说不是一种特殊的天赋吗?至于根抵,看了《大公报》上的一则消息,即投奔章太炎门下,章门弟子那么多人,偏偏炳正先生受到太炎夫妇那样的器重,面授“机宜”,不吝奖辞。这根抵又是多么的深厚。最能体现老先生深思的,该是八十年代,看到曾侯乙墓出土的衣箱画,从而对《楚辞》)中诸如“顾莬在腹”等词句,豁然有了新解之后说的一句话:“我之所以能得到这个新的结论,是因为我成天都在思考这些问题,现在看到新出土文物的拓片,心有灵犀一点通,就碰上这个机会了。” (第二○三页)这里只说“成天”,是多少时段里的成天呢,老先生没说,可以理解为几年里的,也可以理解为十几年里,我的看法是,该是几十年里。这是深思,也是一种神悟。不过,我所说的神悟,还不是这个,而是一种神悟的能力,也即是前面说的“雅好文艺,才能文思飞扬”。汤先生年轻时写过《彩云曲》,平时常吟诗作文,可说是学问中人,也是才学之士。有这样的雅兴,做起学问才会“气韵生动”,也才会“了悟于心”。这后一种本领,乃做学问的大境界,也是成事业的大关键。可叹的是,好多人压根儿就没有,好多有的不等施展出来,就下了黄泉。这也就是为什么,聪明的人多,有才学的人多,而真正有大建树的人少之又少。这本书给人的启悟甚多,我所说的仅是一点而已。
还要说的是,你的叙事笔调。为祖父高兴,为祖父自豪,这是谁都能感觉到的,也能理解得了的。但你叙说起来,总是让事实来说话,让别人来说话,自己却是那样的克制,那样的谦抑。比如第五十七页,说了章夫人对青年汤炳正的赞语,“以为乃承继绝学惟一有望之人。”下面又引用了张学良将军致章夫人的唁电云:“天丧斯文,朴学谁续?”与上文对应,“续此朴学者,汤炳正一人而已”一语,已呼之欲出。而你却笔锋一顿,说道:“当然‘天丧斯文,朴学谁续’二语,强调的是章先生对传统学术研究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多么谦恭,又多么得体。写的不少了。祝贺你!谨颂
春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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