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传主和他们的时代里——关于《张颔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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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传主和他们的时代里
——关于《张颔传》
韩石山
《张颔传》的成功,至少一半得益于用了访谈体
闫文盛(以下简称“闫”):韩先生您好,今天访谈的重心是《张颔传》,一个大的主题背景,是您的传记文学。我知道迄今您出版了三部传记作品,除《张颔传》外,另有《李健吾传》和《徐志摩传》,我认为这三部传最能体现您的文学风范,可以说是您此前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至于为什么选择谈《张颔传》,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这部书是您的新著,谈起来应该有许多话题,第二个原因则是,我与张颔老先生是同邑,早在老家的时候就耳濡目染,知道老先生是省内甚至全国在考古学界、古文字研究领域硕果仅存的大家,本着一种爱知识人的自知,早都对老先生高山仰之,想要了解其生平事业的心愿由来已久但苦无契机。幸好知道您写了这么一部著作,找来读后感慨万端。先提个小问题,您是怎么同张老相识的,又怎么想起要给张老写传的?
韩石山(以下简称“韩”):可以这么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我和文化界中的老作家交往比较多。八十年代以后来到太原了,接触面就宽了,老作家都在院里(指山西省作家协会大院)住着,也就没有必要有意识地去拜访,这样接触的人就扩大到文化界。而文化界呢,我还是喜欢跟书法家交往,跟有学问的人交往。张颔、林鹏既是书法家,又是学问家,经常参加他们的一些活动,这样慢慢地就熟悉了,熟悉以后也没有想过给他们写传。我这个人眼头还比较高的,要写传,得找一个值得写的人。甚至我认为,山西的这些作家里头,就包括让给赵树理写传我都不会写,因为总觉得他们身上单薄了一点,没有丰富的文化底蕴。他们的命运什么的还值得去写,但这些人身上的政治色彩又比较浓,我这个人对政治有一种排拒心理。比如说,当初写《徐志摩传》的时候,出版社说他们设定的人中,还有三个人需要写,一个是徐志摩,一个何其芳,一个冯雪峰,何、冯政治色彩比较重,我也就不去写。真正动意要给张颔写传,是到了二○○七年,而且也不是经过缜密的考虑,把这当做一回事,而是因为这一年八月我退休以后,有意识地放松自己,就是什么也不干,到林鹏、张颔处聊天,聊天的过程中,张老不免要说到一些过去的事,老年人嘛,他今天说了,明天又说,时有重复,我就由这儿想起,我说张先生这样吧,从下一次开始,咱们从头说起,说不定我能给你写个传记。我都没有把话说得很满。因为能不能写成一部好书,还有其他因素。正式开始了,也不是每天去,仍然和过去聊天一样,一星期去上一次,顶多两次,有时候一两个星期也不去。但是在谈的过程当中确实发现:一个,在他们这堆人里头,他的经历确实还是比较复杂的,复杂在什么地方呢?在于他没怎么念书,念书的人的经历一般都不会很复杂,正因为没怎么念过书,从小就去当小伙计,然后恰恰又遇到抗战,又回到山西,又是解放战争时期,又到北平,解放以后的这段经历,那就比较平淡了,总之,他的经历还是丰富的。再一个,这个人很聪明。这样一来,我就越采访,信心越足,后来写成这个传也就没有费很大的力气。
闫:在我看来,《张颔传》最主要的特色是采用访谈体,突出了传主一个人的叙说,所以一切因缘际会、生命得失都纤毫毕现。对于缘何采用这种体例,您在自序中说了:“最大的好处,是将历史与现实糅合在一起,又以一种随意的方式出之。最大的局限,也正在这里,一种固定的方式,用于这么长的一部书中,显得太单调了。”我的体会是,访谈其实是一种正面强攻,因为必须更加注重思想的深度和广度,当两人面面相对,如若找不到足够多的兴奋点,访谈就容易流于平常和空洞,甚至简直谈不下去。单单是一次简短的对谈可能还比较简单,但是像您这么写一本书,采访一年多,对话四五十次,知识含量少了、浅了都不行,这样一来,就存在一个问题,就是作者必须得面对传主的学问成就。尽管您在书中坦言“光说你的成就,我写不了,我看重的是你的经历,你的人品”,可事实上,这句话只起一种预防针的作用,显示的是作者的谨慎和智慧,就是说传主的学问是其一生中的华彩乐章,如果写不好,书中其他的叙述再精彩也无济于事,更可能是一种本末倒置。是这样吗?
韩:那当然,毕竟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不把学术上的成就写足,这个人就站不起来,不能光写他的经历。他的经历对一个学者来说也许是丰富的,对一个真正有经历的人来说,那也只是小菜一碟,不过就是多去了几个地方。再一个,说品质呢,世上品质好的人多了,也不缺他一个。你说得对。但是这里边,我是还用了一些心思的。他这个成就,简单介绍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和全书的体例就不一致了,又不能说是专门写他的成就,所以把那些特别深奥的尽量避开,或者是用简单的语言叙述,而那些又有情趣、又能见出他的水平的东西多写些,便于读者理解,这样能够把他的学问,既立体化也人情化。比如《闲谈王子婴次炉》就是这样。总之,尽量把他的成就和学问用一种通俗的语言表述出来,有些也没法通俗,该原锅端上来的,就原锅端上来。
闫:我在阅读中留意到,书中涉及到张先生生平事实的,只占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二都与学问相关。
韩:是的。以侯马盟书为主干,不断地要插入其他学问。
闫:我记得您在谈到写作《李健吾传》和《徐志摩传》时,都说过怎么做功课,比方收集资料、购买书籍等等,尤其是《徐志摩传》,可谓耗资巨大,那么,在写《张颔传》之前,您重点用力在什么地方?而到了实际写作中,这本书最大的难度在哪里?
韩:写这三本书的顺序是先写《李健吾传》,后写《徐志摩传》,再写《张颔传》。《李健吾传》大概一九九三年冬天就开始筹备了,一九九七年才出来,完后就写《徐志摩传》,差不多都是用了四五年的时间。就是《张颔传》用的时间少一点。实际上,要说难度的话,是《李健吾传》的难度最大,它的难度在于平地起高楼。在这以前没有任何人写过一本《李健吾传》,甚至连长篇的传记文章都没有,顶多就是几千字一篇文章,怀念啦,或者回忆啦,所以写《李健吾传》,任何简单的资料都必须从头开始收集。光收集资料,编年谱,就用了两三年的时间。写起来,就比较快了。《徐志摩传》的问题呢,不在于收集资料,因为它的大部分资料是现成的,而在于考订资料。如果说李健吾的资料是太少的话,徐志摩的资料就是太多了,多到什么程度呢?多到同一件事情说不定有几个人去写,写得还都不太一样,比如徐志摩怎么和张幼仪结婚,有的说是介绍的,有的说是他哥哥先发现徐志摩,进而促成的,总之,每一件事情都要认真地考订。当然考订有它的乐趣,等于是做一些案头的工作。当然买书啦什么的,那是肯定的。《张颔传》的问题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他自己的学术成就很高,但他几乎没有世俗的名誉。徐志摩不管怎么样,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李健吾虽然没有徐志摩名气大,但毕竟他的《雨中登泰山》有那么多少年,是收在中学课文里头的,所以只要念过中学的人,都知道李健吾这个人。但张颔几乎可以说,除了考古学界、古文字学界——这两个学界实际上是重叠的——除了他这个行当里面,几乎就没有人知道。至于说他是书法家,也就是太原这么一片文化圈里的人知道,出了太原也没人知道。现在名气是大了,但是当年呢?所以《张颔传》的难度,是如何把一个不为人知的人写活,把他的成就介绍给世人。这就牵涉到体例。这三本书可以说三种体例。《李健吾传》就是通常的传记体例,如果用史书上的一种体例说,实际上就是纪事本末体。把生活分成几个阶段,每个阶段挑出一两件大事,这些事都从头说起。这是现在人物传记最通常的手法,以时间为经,以事件为纬,这样既有时序性,又有事件的完整性。到了写《徐志摩传》的时候,我就开始重新考虑,因为这个时候,市面上的《徐志摩传》最少也有十几本,而且都是用的纪事本末体。稍微玩点花样的,也不过就是所谓的倒叙。比如先从他死了写起,轰然一声,党家庄开山上空一团火焰,很小儿科的一种。我就在想如何能在体例上有点创新,因为只有体例上的创新才能收事半功倍的效果。所以就用了纪传体。所谓纪就是本纪,就是皇帝的或者诸侯的年表性质的,按时间顺序排下来的(生平纪略),传就是卿大夫、名臣将相的。这个办法的好处就是能突出徐志摩个人的成绩、经历,因为徐志摩是个交往很多的人。如果他没有什么交往的话,用这个办法就不行。他的交往很多,你要把这些交往的人都一个一个编在这部传里头,弄得这部传很臃肿,而且叙事也不流畅。但是把这些摘出来放在一边,这样写这些人物也能写得丰满了,也不影响正传的叙事的流畅。到了《张颔传》,又要想办法了,后来就想到访谈。因为本身一开始就是访谈,但是很有可能访谈完了我给他写成一部所谓的正史传记,一般的人都是这样做的。我就想,访谈本身它有现场感,有口语感,也有它生动活泼的地方。它有东拉西扯的毛病,但是正可以使这个谈话丰富。另外,这些年开始给活人写传记,过去很少给活人写传记,一般传主都是已经过世的,过世的人就不能用这种对话体,访谈体。他正好又活着,所以在多次权衡以后,采用了这种体例。事实证明,这本书的成功,至少一半得益于用了这种访谈体。
闫:严格说来,您与张老所在的专业领域是不一样的——您虽然历史系出身,但后来致力于文学,而张老的成就却不在文学,老先生的学问领域相对集中在考古和古文字学上,著作精深数量却不是很多。另外,您与张先生的年龄差距是二十七岁,就其经历来说,有很大的不同之处,但访谈需要越过这些不同,在思维的碰撞中求同存异。那么这中间存在一定的障碍吗?
韩:我理解他的学问根本不存在障碍。为什么呢?因为他研究的古文字,包括侯马盟书,我过去都关注过,春秋战国历史,我还是比较熟悉的,晋国的历史,就更熟了。张老的学问,如果说难的话呢,主要得地下发掘这一块,人们很难接触这个领域,除非是专门搞历史研究的。说是多么珍贵,实际在历史上,都是些平常的东西,大都是过去的生活用具。钟鼎之类,也不过是上层的生活用品,甚至文字也不会是多么难的,至少是当时通用的东西。研究历史的关键,在于你有没有这个意识,有没有这种认识。你如果对它有认识,它就和我们日常生活一样,你如果对它没认识,它就是遥不可及的一种东西。所以不存在理解上的障碍。再就是他有书。书这个东西,是可以反复看的,头一次看了不懂的东西,第二次看,说不定就懂了。他的书不多,就那么三四本。从学问上说,他这个学问面很窄,这么窄的学问有那么几本书就把他的底子全都展示出来了。
闫:刚才我们多次谈到了体例。在此书二十六节《二堆居士》头一段,也有这样几句话:每次去了谈什么,有时他知道,有时并不知道,常是坐下闲扯,扯到什么感兴趣的话题上,就扯开了。那种按部就班的访谈,对他并不适合。年龄大了,有些你以为重要的事,他反而没什么印象,或是谈不出什么。由着他说,或者逗着他说,常会有意外的收获。兴致会激活记忆。这一段话事实上谈到了采访的技巧。我的感觉是,高明的设问应该起两种作用,既显示自身的水准又不压过对方的风头,得给对方留下很大的说话空间,这样才能谈得深入,使信息最大程度地扩充。您写作这本书,采访一年多,在这方面最深入的感受是什么?
韩:访谈实际上是一种新闻体,搞新闻的经常用的一种体裁。近世以来出现的口述实录,抢救历史的这种活动,实际上也是访谈。这是从唐德刚他们开始的,在哥伦比亚大学,给胡适、李宗仁、顾维钧他们搞的。作为文体来说,这个文体有它许许多多的优点,尤其对保存史料,对保存历史人物当年的原汁原味或者说是原态的史料是非常有用的。访谈体用于写人物传记,如果是口述实录的话,那叫什么,那叫事件本人的回忆录,作者呢,只能叫整理。但是为什么这个我就敢写成“著”呢,因为这个口述实录是叫访谈体。好多人没有注意“体”这个字,它不是访谈,它是访谈体。就好像《徐志摩传》并不是“纪传”,而是一种“纪传体”,真正的司马迁的《史记》那叫纪传,我这个叫做纪传体。张颔这部传不能叫访谈,如果是访谈的话,应该是张颔为主,我来整理,退一步,提问题很重要,那也是两个人的事,该署两个人的名字。我和张先生谈的时候不用录音笔,就是一个厚本子,他说着,我记着,有些地方听不明白,他写在纸条上,我再把纸条夹进来。真正他说的,整理成文字不会超过五万字,而且这个顺序也绝不是现在书上的顺序。谈的时候,他年龄大了,什么时候都要照顾他的情绪。张先生有耳鸣的毛病,一鸣起来就好像电钻在里头钻,马上就得停下来。所以每次去之前,我都要打电话,这是我们事前的约定,就是你身体好你就说你好,身体不好就说别来了或者家里有什么事不要来了。有时候他明明不好,也愿意让我过去,过去实际上也谈不成。通常都是,先东拉西扯,如果他有兴致往下谈的事,即便不在这个时序上,也由他去说吧,反正他想起来就让他说。有的说到这个时序上,他反而说不出什么东西。张先生比较内敛,不是那种你一启发就往下说的那种人,说上两句,就没了。所以现在成书的这些东西,可以说,意思是他的,但是组织成文章,用什么语气,都是一种设定。真实吗?肯定是真实的。但是就那么真实吗?肯定不那么真实。其结果呢,只能说我用访谈体写了一部《张颔传》,而不是我和张颔访谈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