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琳按：韩石山先生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收集李健吾先生的著作，到二00六年一月出版《李健吾传》，十余年关注李健吾先生一生的学问和命运，将这位文学名家的故事与成就通过传记讲给世人听，让我们有机会通过先生的书多一位人生的良师益友。通过下面这篇小文朋友们或许可以对李健吾先生有个大概的印象。

                               从技术层面上看李健吾

                                       韩石山

不必奢谈高蹈的主义，也不必奢谈广博的学识，从技术层面上看看李健吾，或许对眼下文坛上虚靡的文风，过分黏热的人情，不无矫正之功。

所谓技术层面，不过是说看了就明白，学了就能用。再就是，这里只谈李先生的文学批评，不涉及其他方面，而所谈的，又全是我的肤浅的甚至是功利的理解。千万别以为李先生就这点墨水，这点本事。

不畏惧名家的牌头，只看重事实的对错。现在出版的几本李先生的评论文选，很少收他前期的文章，有一本收了篇1927年21岁时写的，评蹇先艾小说的文章，还是我给编者提供的。前期与后期之界，我设在1935年底《福楼拜评传》的出版。前期的文章，最见这一特色。伍光建的翻译，当年曾风靡一时，连胡适都大加称赞。然而，且看这位清华西洋文学系毕业，留法两年什么学位也没有取得的年轻人，是怎样修理我们这位大翻译家的。先说他弟弟买回一套伍译的《名家小说选》，再说看了前面译者的照片，怎样的精神透出饱满，一看就是个“从所事，务所业”的气魄。下面，不用说了，跟一个刽子手似的，一刀一刀地消遣着我们的伍老先生，最后的结论是，他把这五本书，放在书柜最低的一格，单怕他的弟弟再上当受编。到了后期，仍不改英雄本争。茅盾，三十年代中期，该是多大的名头，然而，这不晓事的书生，竟说：“茅盾先生缺乏巴金先生行文的自然，他给字句装了过多的物事，东一件，西一件，疙里疙瘩地剌眼”。

忠实于艺术的体悟，不计较朋友的冷热。巴金，终生情谊不减的朋友，《爱情三部曲》出版后，李健吾一一评析。结论是：《雾》的失败在窳陋，《电》的失败在紊乱，作者叙事的本领，在《电》里比在《雨》里还要得心应手。对巴金到晚年仍常念叨的那句话：“没有读过一本关于文学的书”，李氏不无嘲讽地说：“巴金先生真是幸运……这几行文字是真实的自白，然而也是谦  [扌为]，谦[扌为]便含有不少骄傲的成分。”巴金撰文反驳，李氏又奋起应战，仍是不屈不挠。曹禺的《雷雨》发表后，众口交誉，同是清华西洋文学系毕业，从时间上说，李健吾还当过他们的助教，自然知道此剧内里的传承，在评论文章中说：“作者隐隐中有没有受两出戏的暗示？”接下来举了希腊和法国两个剧作家的两出戏。对此事，曹禺当年大为恼火，而后世的研究者，已不再讳言这一事实。为《断章》一诗的意象，和好朋友卞之琳起了争执，对李的诠释，卞说是“全错”。李的回答则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我的解释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绝不妨害我的解释；一行美丽的诗永久在读者的心头重生！

捍卫批评的尊严，优秀的批评家一点也不比优秀的作家差。他认为批评是一种独立的艺术。批评之所以成功一种独立的艺术，不在自己具有术语水准一类的零碎，而在具有一个富丽的人性的存在。一个真正的批评家，犹如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需要外在的提示，甚至于离不开实际的影响。但是最后决定这一切的，却不是某部杰作或某种利益，而是他自己的存在，一种完整无缺的精神作用。一本书摆在他的眼前，凡是落在书本以外的条件，尽可置诸不问。他的对象是书，是书里孕育的一切的心灵，是这心灵传达这一切的表现。不是任何时候都乐呵呵地一往无前，也曾受到屈辱，受到伤害。但他绝不默然承受，而是奋起反击。最沉痛的莫过于一篇《刘西渭是我的仇敌》。谁都知道，刘西渭是他写批评文章的专用笔名，所谓刘西渭是他的仇敌者，不过是说，作家们把刘西渭当成了仇敌，刘西渭也便成了李健吾的仇敌。种种冷嘲热讽之后，他说了这样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你发表的东西你永远不能毁坏，你说出去的话你永远收不回来。”

若有机会，我真想重编一本李先生的批评文选。写《李健吾传》时，搜集到许多他散轶的批评文章，一点都不比编来编去的那些差。好些篇章，可说是更见品质，更见风格。想一想也就算了，这年头，有几个人会真的喜欢李先生那样的人？一个穷措大，一个山西佬！有我这样的人想着他，为他写传，也就行了。

这是题外话，还是接着说李健吾的文学批评吧。读他的书和文章的过程中，还有一点小小的体味，虽说未必拿得到台面上，还是一并说出。就是，批评文章中，对人人熟知的道理，不妨装憨卖傻，说上句“或许是”吧。而对那些自己直感是对的，一时间又无法或无庸详加论证的东西，则要咬牙切齿，毫不含糊地说出。

万一错了呢？没什么大不了的，堂堂正正地认个错，道个歉就是了。等于又捞了一票：有虚怀若谷之雅量，有闻过不惮改之美德。这年头，这样的美誉，花钱都买不下，竟于无意间得之，该是多大的便宜？

                                                                   2006年12月15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