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文化 |
有人的地方就有交流,有交流就有学问,端看你想不想,想得深不深。
去年以来,办了个博客,不时将自己写的文章贴出来,意在正式发表前,听听网上朋友们的意见,使之更趋完善。我这个人,虽叫了这么个硬硬的名字,实则心肠最软不过,看见朋友们穿越时空,或远或近的来了,总要回个帖。这一来就形成了交流,我又是个爱想的人,于是,学问生焉。
且说前些日子,贴出一篇小文章,叫《退休后的打算》,说退休后曾想过开个小饭店,妻掌勺,我跑堂,晚上早早打了烊,两个人坐在灯下数票子,“日计不足,月计有余”,该是多么的惬意。只是想想,就作罢了。因为要开饭店,就要投资,投资就是花钱,而我这一辈子从没有做过花钱才能办成的事业。想来想去,还数写作好,最合我那鄙吝的心性,还跟捡破烂的作了比较:“五行八作里,捡破烂要算是无本生意了,可还得找,找见了才能变卖成钱,而写作呢,连找都不用找,肚子里的破烂有的是,只要写出来就行了。且不说还有一份愉悦在里头。”文章贴出后,跟帖的不少,有个叫“归去来兮”朋友说:“这正好符合九毛九的特点,韩老师不愧是山西人啊!”此公是西安人,至少也是在西安工作,过去我们就有过交流。我回了个帖子:“朋友,你应当说清楚,要不别人不明白什么是九毛九,就是掉进黄河里,出一元钱就有人救上来,他只出九毛九就淹死了。这是一种现代人的品质,一是一,二是二,人可以死,行情不能坏。.”
这个笑话,我早就知道。整整四十年前,我还在太原上学,秋天从老家返校,在运城上了车,一个隔断里有三个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男一女坐一边聊天,另一男躺一边睡觉,我没坐的地方,便推醒那个睡觉的,争究了几句还是坐下了。过了一会儿,那三个人闲聊起来,我一听就知道是西安人。一个鄙薄地说:九毛九!另一个还怕我不知道是说我,跟他一问一答地说开了:一个山西人和一个陕西人同船过黄河,山西人掉进黄河里,陕西人说只要给一块钱就救他上来。山西人腰里挂着钱袋子,就是不肯掏这一块钱,说只出九毛九,都快淹死了,还伸出手,勾起食指摆了两下——九毛九!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足证九毛九这个戏谑山西人的笑话,四十年来仍在民间流传着。还可以判断,再往前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就有了。往深里想了一下,这个笑话是可以重新解读的。
先说这个山西人,所以这样做的几种可能:
一,平日节俭成性,少花一分钱能办成的事,绝不肯多花一分钱。讲价是民间社会的交易通则,讲价没什么不对,只是他太迂了,不知道自己当下的处境。
二,他还的这个价钱,等于说成交。民间社会的交易,讲价是天经地义的。
讲价的规则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天和地的距离,怎么拉近成交呢,别担心,也有规则,就是尧王传授给舜王的那句名言“允执厥中”,即取中间值。对方开出一元价的时候,他最小的还价值是一分,中间值是五角,最大的还价值是九毛八,中间值是九毛九,他一下子就给了最大的中间值,等于说成交了。是对方不懂交易通则,或者说不按交易规则办事,延误了救助,他不光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还给山西人带来“跳到黄河洗不清”的耻辱。
三,对方见死不救且乘机勒索钱财,让他对人世极度失望,遂一死了之。死前若来得及,他定这样作想:多么丑恶啊,我已经给足了,他还不救我,就是给上两元,不定又要生出什么花样,这哪里是成心想救我,不过要借机糟践我罢了。我宁可淹死而不受此羞辱!
这三种可能,都与那个陕西人有关,说是他杀死了这个山西人亦不过。再说这个陕西人,也有几种可能:
一,平日精打细算,只要是为别人做的事,都想着挣钱,有人落水当然是挣
钱的大好机会怎肯轻易放过,遂开出了一元的价钱。说一元就一元,绝不允许还价。不懂得交易通则。
二,懂得交易通则,知道九毛九就是成交的意思,只是觉得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可以不按通则办事,多挣一分是一分。
三,诚心救人,但不愿意此事宣扬出去,受官府的表彰,舆论的夸赞,遂以索要一元钱为遮掩,推却见义勇为的桂冠。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山西人会这样不知好歹,跟他讲起价来,面子上下不来,坚持非一元不可,最终酿成大祸。好多时候,人们更愿意在一个低的名分下做好事,而不愿意在一个高的名分下做好事。(我一直认为见义勇为应当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道德,而不必大肆宣扬,只对那些致伤致残者施以救助就行了。学雷锋也是一样。好多人宁愿天天做雷锋那样的好事,也不愿意一天让人说他是学雷锋学下的。)
四,围观者偾事。社会学上有个发现,就是出了什么险情,多人围观即使一言不发,也极可能使原本愿意施救者失去施救的勇气。既是船上落水,当不止仅这两个人,会有船夫,还会有同船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最先开价的陕西人所做的一切,已不仅仅是一种交易,更多的成了一种对面子的维护。最后导致那样的结果,围观者该负大半责任。
五,他并不会水,也就救不了人,只不过拿人命当儿戏,逗个乐儿。这样推想是太残忍了,但不可否认,从古到今,不乏其例。可恶之处是,他一讲价值,真正想拖救者也不能去救了,至少也是耽搁了真正想拖救者的时间。
以上五种可能中,除了第五种,这个陕西人也不能说有多大的错,有错也是小错(比如第二种)。然而,一条活活的生命,就这样葬身鱼腹了。
山西和陕西,如果中间没有那个黄河,很可能就是一个省,至少陕北和晋西应当是一个省。看看地貌和地名就知道了。地图上那一片都是黄褐色,黄土高原也叫秦晋高原。历史上的“秦晋之好”,要是细细探究一下,就知道不过是一种不得已的和亲政策,绝不是什么真正的友好。实际上,这两个省的人,几乎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前些年被季羡林先生神化为二十一世纪世界文明理论的那句俗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两省民间紧张关系最简明的表达。结怨的根子,就是这条河,黄河!
这话,好多人都以为只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否。这是真实的情景。我的老家是晋南的临猗县,西边紧挨黄河,过了河是陕西合阳县的洽川镇。秋天我和几个朋友渡过河去那边玩,坐驴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而洽川镇外的大堤,堆满砂石,严加防护,就是防黄河倒岸的。也就是说,若黄河倒岸,这边十几里宽的土地,就是山西的了。多大?少说也有几万亩吧。想想吧,两边的人都盯着这几万亩地,眼能不睁得跟乌眼鸡吗,心里能不恨得直痒痒吗?
这话只有在这一段黄河适用,禹门口(在河津县)以上,风陵渡(在芮城县)以下,就不适用了。因为禹门口以上属峡谷地貌,河道是不滚动的,风陵渡以下黄河是东西走向,就是滚动,也该说是三十年河南,三十年河北,不会说什么东与西了。还得知道,这一带乃是汉族先民生活的地方。这样这种心态,就不是三十年五十年,而是三千年五千年积攒下的,可以说是一种历史文化心态了。
有了这样的历史文化心态,两边人编了笑话互相戏谑,就一点也不奇怪了。至于为什么陕西人戏谑山西人的笑话传之久远,而不是山西人戏谑陕西人的笑话传之久远,当然还有社会学上的原因,就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