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为朋友写了篇书评,请各位批评指正
退却,还是进取?我是说,一个以写现实题材小说起家的作家,转而从事现代知识分子的研究与叙述,如赵柏田先生撰写《历史碎影——日常视野中的现代知识分子》这样的书。空间的拓展,思绪的飞扬,平日生活积累的妥贴安置,在在都给了我们的作家一种叙述的方便。先是文笔的自如旷达,继而是艺术的臻于完善。再是天才的作家,也得找到一种最适合你的艺术形式,你的天才才能有所激发,有所凭借。更有甚者,便是文体的创造。纵是草创,怕任谁也得承认,柏田先生的转型,绝非怯懦的退却,乃是大胆的进取。
书名《历史碎影》,是从选取的材料上说的,所写的,确也是些片段,有时甚至是一个剖面。然而,因为所选取的人物,都有相当的历史功绩与社会影响,这些片段与剖面,也就赋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真实的历史就潜行在这些细枝末节里”(244页)。这是就作者一面说的,在我们读者这面,情形又自不同。这一个个的片段,一个个的细枝末节,如同一块块磴石,我们踩踏着,跳跃着,可以疾行如飞地渡过湍急的历史的河流。又如同一个个路标,依其指示,眺目远望,能看到深邃的天际,历史的云烟。更像是一些远去的,倒映在历史的长河里的,被浪纹摇碎了身影,飘忽,摇曳,然而,空间的暌违,时间的冲刷,反而使他们的容颜更为清晰,个性更为鲜明,也更易为今世的人们所认知,揉成一种亲切的认同。
这一切,全赖了作者细腻而又跳踉的文笔,那样的文采斐然,又那样的激情饱满,那样的气韵生动,又那样的富有蕴含。每写一个人物,作者似乎都有亲身的勘察,出生的房子是怎样的布局,行走的路线是怎样的起始,与亲友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与其时的政局是怎样的纠葛。非独此也,他的行文,一种纯正而又黏热的叙述,还掺杂着时代的变革,他物的比照。即如说到邵洵美六岁那年,跟表姐盛佩玉开始了两小无猜的相恋:
六岁那年,和民国元年的新版《国文教科书》一起到来的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女性。她叫盛佩玉,长他一岁,因出生在茶花盛开之际,小名又叫茶。
它隐含的意思是,这年邵洵美上学了,读的课本叫《国文教科书》,也就在这一年,他和长他一岁的表姐蒙蒙懂懂地相恋了。再如,说到邵洵美在英国留学的时候:
邵洵美是坐“雨果·斯汀丝”号邮轮赴欧洲的,随身带了一架老古董的牛门牌相机……欧游到了第四个年头,邵公子像享利·詹姆斯笔下的那个可笑的信使一样不思家园。
这些文句,最能见出作者叙事的磁实轻省,学识的通达圆润。在中国作家里,这是一个稀罕的品种。激烈,深沉,痛苦,厚重,什么难受的本事我们都有,没有的也是一学就会,唯有飘逸,轻松,幽默,风雅,这些西方文化里,看似轻慢实则高贵的东西,我们却采取排拒的态度,想学的也是一学就走样,再学就出洋相。
最可贵的,还是作者的见识,该叫史识,一种才气与学识的结晶。不仅对他笔下的人物,都有沉潜的研究,就是对那些稍稍涉及,甚至一笔带过的人物和事件,也有自己独到的体味。比如说到鲁迅:
1933年,鲁迅到上海已经住了六个年头了。他租住在虹口大陆新村一幢三层的楼房里,不再写《阿Q正传》和《伤逝》这些小说,可是手里的一支笔还是有力地牵引着读者的视线。他自嘲着,但也愤怒着,对世态炎凉和民族痼疾的愤怒夹杂着自己私人的愤怒,公私合营,构成了鲁迅那一时期毫不宽恕的性格。
这样一段话,其对鲁迅的理解,胜似“鲁研界”多少篇大而不当的论文!而这样机警又肯綮的话语,在整部书中,可说比比皆是,俯拾即得。因此上,在读的过程中,我不期然地想到,这哪是什么历史人物的碎影,分明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河床里撒满了耀眼的金屑,在缓缓的水流中熠熠生辉。
当然,缺憾也不是没有。仍以写邵洵美的一篇为例。说到邵与徐志摩的关系时,有这样的话:“梦中,徐的手指好几次点到了他的鼻子上,就像在剑桥一起同学时一样。”徐是1922年离开英国回国的,邵是1923年冬赴英留学的,两人不可能同学。两人是否有在国外的交往呢,还是有的,1925年春徐赴欧洲看望泰戈尔时,两人曾在巴黎见过一面,据史料记载,曾有一小时的谈话。再如说到新月书店,“于是南来的胡适、徐志摩等与上海的邵洵美在上海开始擘划新月书店,出版《新月》月刊”,说者言之凿凿,实则与史实多有乖离。一,新月中人,多系南来,恰恰胡徐二人不是,胡是从英国经日本回国,滞留上海;徐是1926年秋天婚后回到故乡硖石,1927年北伐战争推进到浙江,地方不靖,避难逃到上海的。据我的推勘,所以会有这样的缺憾,怕是作者所依据的邵氏夫人所写的那本《盛佩玉的回忆》,而非严格的邵氏传记资料。
虽是进取途中的难免,由此也便想到了这一文体的品格。是历史题材的叙事小说,还是小说笔法的历史叙事,抑或如作者所说,是日常视野中的历史叙事?非关高下,非关文野,乃是一种品质的抉择。若是前者,再是饶舌的人,也请免开尊口,若是后者,那就应当也必须是,对历史真实的准确把握,不管是别有会心的研究所得,还是广有所据的精心铺排。每一种新的文体的试验,都有它严格的界限,虽是自立法度,也不可轻易逾越。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慎始而善终者,必成大器。就这种历史叙事文体而言,准确的把握,确凿的情节,是它辉煌的前程,凭空的虚构,勉强的牵扯,只会是它赴死的歧途。稍一偏仄,成了历史小说,即便能赢得一时的喝彩,也了无足观。道理嘛,不必多言,对于凡俗的读众而言,这样大体真实的人物与事件,难以填满他们欲望的沟壑,对于高雅的读众而言,这样琐细而未必真实的叙事,谁个敢信?
柏田先生是聪明人,见识当在我这样的村儒之上,如此絮叨,绝非苛责,恰是期望甚切之故也。
2007年6月5日潺湲室
[本文已刊2007年6月20日《中华读书周报》第九版“书评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