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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君为文莫夸富
韩石山
打开中国文学史,满眼是一片唏唏嘘嘘的叹穷声,不管是真穷还是假穷,都在一个声的叹穷。最有名的该是清代大诗人黄仲则了,他那两句“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知赚得多少人的两行清泪。
此中原委,不难索解。
“文穷而后工”,已成了一句人人耳熟能详的老话,这里的穷,有两重意义,一是穷富的穷,一是穷达的穷,两相比较,后一重意思更多些。实际上,这两重意思也是相关联的,通常说,过去的文人学子,不达也就不会太富,至少也得达过才有致富的根基。
历代诗人中,像黄仲则那样穷到客死异乡的,也实在不多。所以穷到这步田地,正是因了仕途的坎坷,际遇的蹭蹬。纵然如此,他叹息的那种穷,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穷,还是有很大区别的。1980年代中期,黄仲则的后人编过一本《黄仲则研究资料》,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前面配有多幅墨迹,其中就有其后人绘制的《黄仲则两当轩印象图》,那轩敞的房舍,宽大的院落,怕就不是一般文士能够居住的。
或许正是怕读者误解吧,郭绍虞先生在为《黄仲则研究资料》所作的序里,引用了“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两句诗之后,特意说明,“好像诗人生活变得不堪设想,连衣食都发生问题了。其实诗人游览名胜古迹,哪能没有游资;诗人交游很广,未必全无资助。总之,就当时所谓文士而言,其所谓穷,只是对达而言,啼饥号寒,不过是一时现象,毕竟还与一般寒士有别。”
再就是,穷和不穷,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感觉,像曹雪芹那样“举家食粥酒常赊”是穷,而像李商隐那样“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又何尝不是一种穷。说白了,这一切的穷,都是为了末后的那个“工”。若代代相传“文富而后工”,如同“长袖善舞,多财善贾”一样成为世人通识,我们的文学史上,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好比大款们见了面,人人争着夸自己的富有,岂能让那些大贪官独占了鳌头?
韩愈说过:“愁苦之言易好,欢愉之辞难工”,算是把此中的道理说透了。文人雅士们,仅仅为了把“言”也即是文章写得“工”,也得找到那个“愁苦”的感觉,而通常意义上的愁苦,来得最快的,莫过于知道自己是个“穷人”。本来就是,自可细细体味,万一不是呢,跟更富的人一比,立马就可以悲从中来,即或没有,也不妨“为赋新词强说穷”。人生不过是一篇大文章,怎么写得好就怎么写。再就是,没有人会拿一篇文章做为评判是否达到小康的标准。
这些,都是从文艺创作的规律上说的,往深里说,叹穷,也正是一个作家社会责任感的体现。
无论什么社会里,都是穷人多些,富人少些,同情穷人,鄙薄富人,乃天经地义的事理。这几年,常在一些报刊上,看到一些作家表白自己怎样富有,喝的什么,吃的什么,常逛什么高级商场,还有的津津乐道自己过去是什么官,而今又是什么待遇,不愁出书,随意出国。凡此种种,我相信都是实情,然而,实情也不是桩桩可为外人道的,学术与道德的双重规范,先就不容许你这样夸富。退一步说,你那点富,别说跟历朝历代的大文人们比了,就是跟“九月衣裳未剪裁”的黄仲则相比,怕还差一大截子,你有人家那么精美而又宽敞的院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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