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无话可说了。手上的劲更大了。我不知中了哪门子邪,要是往常,比这再小点劲儿的掐,早就杀猪一样的嚎起来了。这回母亲掐的劲儿够大的了,我都看到她脸憋得通红,额上浸出一片汗珠儿,还是硬挺着不哭。事后回想,肯定是奶奶的话给了我负面的力量,让我犟起来了。
噢,写到这儿,我想你可能忘了前面我对我们家情况的介绍。提醒一下,你就知道这样一位优秀的知识分子,为何要遭受这样残酷的镇压了,——我奶奶正是一个妖婆。写此文前,我查了字典,反复的查,总想另找一个字代替这个“妖”字。因为它太不准确了。妖婆,不是说妖怪,是说后妈。奶奶是爷爷的第三任妻子,没有生育过,在我们那儿就叫妖婆。我总觉得,用这个字,对不起我奶奶,她只是厉害,并不怎样的狠毒。这回实在是我伤了她老人家的心,才这么狠毒的。
显然奶奶那句“那也叫打”刺伤了母亲的自尊心,心里有气没地方出,只有往我这个惹祸的儿子身上出了。这边我不知好歹,还在那儿硬挺着,那边母亲眼里的泪都流出来了,手上的劲儿更大了。掐上几下,还借揩额上汗水的间隙,瞥一眼站在前头院里的奶奶。她所以把我提溜到过厅来施以酷刑,就是给奶奶看的。我那会儿,也许是叫掐得麻木了,反倒不觉得疼了,就那么木木地站着,嘴里丝溜丝溜的,就是不哭。顶多扭动着身子,尽量让母亲少掐点肉,时不时的还要凶狠地盯奶奶一眼。大概叫我盯得心里发毛了,奶奶走开了。奶奶走了,我的目光没有可投向的地方,就在我不知该看哪儿的时候,不知怎么一低头,看见了母亲的脸。而此时,她也正仰起脸来看着我。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那还是母亲的脸吗?没有了平时的白净,没有了平日的祥和,平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全浸泡在泪水里。黑眼珠更亮了,白眼球却布满了血丝,通红通红的。那眼神,还有整个脸上的神情,似乎都在乞求着,乞求我大声地哭,哇哇地哭,像往日那样杀猪似地哭!
就是那一刻,似乎有神灵指点,我真的一下子就哭了,杀猪似地哭了!
泪眼婆娑中,我看到母亲的脸上闪过一丝宽慰的笑意,不是什么笑意,只是绷紧了的面部肌肉松弛下来。手还在我的大腿根掐着,力度明显地感到小了许多。我的哭声稍稍小一点,她那的手劲就稍稍大一些。不让我的哭声停下来,小下来。
“行啦,小娃娃懂个啥!”看不见人影,前院传来奶奶宽赦的口谕。
我还在哭着,分明感到母亲的手劲小了许多。
“连村,我说的听见了嘛!”奶奶不高兴了。
母亲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拽住我一只胳膊,往前院走去:
“走,给你奶认个错去!”
奶奶还在前院她房门口的台阶上站着。到了奶奶跟前,我低声说:
“奶,我再不敢啦!”
而此刻,我并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但我相信,我肯定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给你奶说,以后要学好!”母亲大声说。
“奶,我以后要学好。”我低低地说。
“行啦,快洗洗去。”奶奶说。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就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觉得有什么动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正揭开被子,埋下头,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大腿,抚摸一会儿,又噘起嘴轻轻地吹吹。见我醒了,低声问:
“疼吗?”
我转过身子,又睡着了。我不理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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