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城市生活（二）

那时候，养父是江汉路理发厅有名的理发师，手艺高超。到这个理发厅来理发的，大多是太太、夫人、小姐及有钱的男士。如果他们要做时髦发型，就要找我养父。因此，他的人缘关系很好，影响大，凭着他的周旋，我进入了江汉路江汉阁茶楼学理发。

江汉阁茶楼是人们常说的茶馆。茶馆文化，是中国传统社会的特有现象，它集休闲、娱乐、社交于一体。社会各界、各阶层有什么事要商议、谈判，有政治背景的人，要进行政治活动、要办秘密的事、要互通情报，都可到茶馆进行。

江汉阁茶楼是一个综合性的服务场所，喝茶为名，会客是实，里面设有神仙座、故人轩，有不同等级的房间，有卧榻、靠椅，有专人伺候；配有理发、修脚、按摩、小唱等。我学徒的理发室，是茶楼组成部分之一。理发室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茶楼主管。学徒以学理发为主，兼顾茶楼某些服务工作。这对我有利有弊。有利，是指学了一门专业知识，在茶楼见多识广，增进了社会知识。有弊，是指做好理发本职工作外，还要应付茶楼服务，占用了我的时间，任务也比较繁重。

学徒，按传统老规矩，要学三年。这三年拜师学技是艰苦难熬的。特别是头年，听招唤、打杂，店内、店外，师傅和老板家里的事，你都要干。以一天要做的活路为例：跟师兄一起，早上五点起床，把临时拼成的睡铺撤掉，将凳子重新摆在每张茶桌旁，然后烧好煤炉子，烧好热水备用，把白天用过的毛巾洗干净，并用开水消毒一遍。接着扫地，清除椅子、镜面上的灰尘。把各位师傅的工具整整齐齐摆好在桌面上。店门打开了，顾客上门，笑脸相迎、请坐，泡一杯热茶，递上一支香烟，扭一条毛巾，请顾客揩手、揩脸。如果有顾客要求按摩、捶背，你就要热情服务。这些，也是理发工作的要求，要力求做到进店顾客人人满意，争取理发店经常有一定数量的老客源。工作进行中，徒弟还要盛水洗头、刮脸和倒洗发水。生意忙时，学徒要代替师傅为顾客洗发、刮脸、刮胡须。其中，为一位顾客刮脸的全过程，就包括扭热水毛巾、至少3至5次，这是防止顾客皮肤干燥、保证顾客舒适。在没有普及电扇的年代，大热天，还需人工拉风扇。

只要白天店门开了，师傅、徒弟都要整天坚守工作岗位，一日三餐饭是在店内食用，到时由徒弟去老板家取、送饭菜、餐具。每天徒弟要工作到晚上十二点，才下班就寝。

在完成一天紧张工作的同时，自己还要自觉坚持练基本功，拿刀用剪的手腕要练到手掌左右晃动，在手腕上放碗水不洒，才算成功。之所以如此要求，是因为，在为顾客修面时，全靠手腕向两边摆动，手臂不动。如果动作幅度小，用力轻柔，就给人一种舒适感。在刮、修脸的过程中，顾客有一种享受感，这能催人入眠。

刮脸有规定：把胡须刮掉后，右手拿刀，顾客面对镜子仰卧，人站在顾客头部右边，先从外脸部下刀，由外向中间刮，结束时，又由下至上，即口、鼻、眉、额头收刀。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将客人面部的方方面面都刮到，不重复也不遗漏。

洗发也有讲究：先把洗发精倒在顾客头上，你双手十指相对，由顾客前额开始，头顶、左右两边都洗到，头要冼得干净彻底，不遗漏。

理发工作看起来不复杂，如仔细琢磨它的全过程，你会发现很多行规、操作程序和相当高的技术质量要求。讲卫生，就是其中之一，是理发行业特别要注意的事。进店理发的人，来自社会各阶层，高贵的客人来了，一切服务工作要让他满意，贫困人员进茶馆不多，但如果突然有一个全身污垢的癞痢头或有某种疾病的人进店，你也不能把他拒之门外，只能在卫生方面，自己加强防范。

讲卫生,普通常见的例子是,用毛巾揩顾客的鼻子、眼睛、耳朵时，切记毛巾要常翻面，否则，有的顾客对你不卫生的行为有反感，如提出异议，有损理发师的声誉。所以从事理发工作的人，要做到讲究质量，做到让顾客满意、舒适。

当学徒受气、挨打，大多发生在头一年。你跑堂不顺人意，春、夏天或梅雨天拉风扇，一个人时间拉长了，容易犯睏。如果被老板、师傅发觉你在工作时打瞌睡，他们可能会几巴掌打得你清醒了、不再入睡为止。第二年，要学做那些技术性强的活路，如洗发、刮脸、刮胡须、剃光头，接下来要学造发型。男士有平头、圆头、短平头，飞机头等，女式发型多且复杂。各种发型价格不同，由工商部门确定，明码标价，不乱收费。第三年学徒出师，这一年是有报酬的，工薪按技术高低，或按当天你个人的总收入分成。

我在江汉阁茶楼已学了两年，还有一年就能出师，然而，我放弃了最后一年的努力。作出这个痛苦决定，是事出有因：在江汉路两年的学徒中，亲身遭遇、感受和所见所闻，一步步在改变我的人生轨迹。我渐渐明白，个人的前途命运与国家的前途命运紧紧相连，家穷、不幸的人，何止我一个？此时此刻,我想走二表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