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大地，锦绣无比。

佟国强他们是乘坐一列临时加开的列车赶赴灾区的，到车上才发现，里面还有其他兵种的部队，人数不是太多，但从脸色上看，也跟他们一样，沉重中透着焦虑。可以断定，这支兄弟部队也是紧急调往灾区抗震救灾的。他本想过去跟对方的首长聊几句，打探一下灾情，又一想，胡乱打听是会扰乱军心的，便强迫自己坐在座位上。可哪能坐得住啊，离开旅部的那一刻，他脑子里便被种种猜想占满了，上峰只是说，灾情很严重，让他们做最坏的打算。具体严重到啥程度，破坏力到底有多强，会不会造成人员伤亡？这些他都一概不知，首长也没多说。还有，他对四川的地形太熟悉了，那里山连着山，沟连着沟。山上怪石林立，森森逼人。道路更为崎岖。前年，著名的旅游区九寨沟发生一次泥石流，滑坡阻断了公路，困住了外国一支旅游团。当时摩步旅正在都江堰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接到救险命令后，佟国强迅速带领摩步旅，赶往都江堰。谁知刚进了九寨沟，摩步旅便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泥石流，巨大的山体顺坡而下，携带着滚滚巨石，瞬间就将前面的路阻断。救援者被困，三名战士差点被泥石吞没。佟国强虽身经百战，面对那样的滑坡，还是无奈。后来他们冒着巨大的危险，从半上腰处开出一条小道，在荆棘与乱石中冲了过去。那次救援他们用了整整三天时间，虽然那支外国旅游团成功获救，但，那个鬼见愁的地方，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

夜里两点的时候，佟国强接到两条消息，一条来自军区，告诉他摩步旅下车的地点，以及下车后该怎么办。另一条来自参谋长许顺安。许顺安在电话里说，摩步旅再次接到命令，要求出动六十人，紧急赶赴灾区。佟国强回答了一句：“灾情严重，要求摩步旅官兵随时做好准备！”

这两条消息告诉他，发生在汶川的地震，小不了，摩步旅此行，将意味着一场大考验。

天还未亮时，列车到达文广站，这是一个小站，平时，列车是不在这儿停的，可能正是因为他们，列车临时停车一分钟。佟国强带着队伍跳下车，几乎没在车站做任何停留，火速就往一个叫朱家集的镇子上赶。按军区首长的命令，先期赶到的八十个人第一站先到达离文广四十公里的朱家集，那儿有成都军区的指挥员，摩步旅到达朱家集后，一切行动听从成都军区的命令。佟国强发现，跟他们坐在同一列车上的兄弟部队没有下车，随着火车又往前去了。他顺口问了一句：“前面是哪个站？”背着背包急行军的女兵曹亚琴用四川话答：“报告，是马家河！”

马家河离汶川近，那支部队肯定是赶去汶川的。摩步旅有可能被派往别的县。这么想着，他的脚步又加紧了，跟在身后的周平原说：“旅长，地震不是在汶川么，我们这是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佟国强说了一句，又觉态度恶劣了些，忙道：“震区绝不只是一个汶川，你看看这四周，异常不？”

文广离汶川还远，至少还有一百多里。但，此刻，周平原看到的，的确跟平常不大一样。周平原虽然对四川不大熟悉，但啥是正常啥是异常，他还能分得清。文广也是山区，离开车站没十分钟，摩步旅的脚步便踏上了山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就是如此，周平原感觉脚下的山路倾斜了，好像一根绳子拧了麻花般，脚踩哪儿都觉得不是路。坚持着走了十来分钟，队列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快看，滑坡！”

发出惊叫的是曹亚琴，从上车到现在，她表现得最不安分，车上就不停地给战士们讲着四川，讲着汶川。曹亚琴是都江堰人，两年前到的部队，爸爸是都江堰水库的一名高级工程师，水利专家。妈妈是都江堰中学一名语文教师。这孩子天真活泼，心直口快，加上又有点文艺天赋，一到摩步旅，便成了摩步旅的文艺骨干。列车上，佟国强留心听了听，曹亚琴讲的多是四川山区的地形地貌，以及山体特征，他想这些知识对摩步旅下一步的抢险救灾有用，便没阻止。这阵听她惊呼，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前看，果然，前面八十米处，一块巨大的山体滑了下来，严严实实罩住了山下的田地。佟国强正担心着，山下有没有村庄，会不会有人被埋？就见离滑坡不远处，有个黑影在晃动，是有人奋力向他们招手。

“跑步前进！”他命令了一声，带头朝黑影的方向冲去。

天在这一刻放亮，天一亮，眼前的景象就不只是怕人了，简直，怎么说呢，几乎摩步旅的八十名官兵同时倒吸了一口气。滑坡的岂止是前方，左右前后，大大小小的滑坡不下二十处。就在他们刚刚停留过的地方，也是一处滑坡，所幸滑得不是太严重，还没把山路阻断。

“注意安全！”佟国强惊喊出一声，步子却一点也不敢放慢。这一处处的滑坡告诉他，大山发了威，发了怒，甚至发了疯。原本完整的山体裂开了口子，茂盛的植被不见了，露出狰狞的山石。随着山体滑下来的，是滚石，是一块接一块青面獠牙的石头。怪不得刚踏上山路，空气中就多出一股味道，原来是尘土留下的呛人的气味。

“跟紧点，小心脚下！”佟国强又喊了一声。因为跑得太快，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后面紧跟着的周平原一把拽住他，道：“我走前面！”佟国强甩开他，步子极谨慎而又极敏捷地穿行在乱石中间。刚跑过一崖口，猛感觉脚下一晃，天旋地转般，大地又剧烈晃动起来！

“是余震！”周平原惊叫道。

“大家小心！”佟国强冲身后喊了一声，目光迅疾扫向四周。刚才还绿着的一块山坡不见了，泥石携着滚滚尘埃，从前方三十米处泄下来。那地方跟刚才黑影人招手的地方不远，佟国强惊出一身冷汗，该死的余震，会不会将黑影人给埋了！

大地还在摇晃，头顶的山石仍在往下滚。巨大的轰隆声震彻着山谷，世界陷入到一片恐怖中。八十个人本来分成两队，余震一来，队伍便乱了形。佟国强顾不上这些，飞一般往前跑，他身后，周平原的步子更快。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一个问题，那个黑影人一定遇到了什么，是有同伴，还是？

绝对不能让他遇难！

遗憾的是，等他们奔过来时，那儿已是一片狼籍。刚才还在的那个土坡不见了，黑影人站过的地方，居然深陷了下去，变成一个深穴。

“有人吗，这儿有人吗？”佟国强疯了，扯开嗓子，冲山野吼起来。山野里仍然轰声大作，余震虽然过去，但那可怕的声音还在。

“我看过四周了，啥也没。”几分钟后，周平原土头土脸跑过来，大声跟他说。佟国强回过目光，周平原脸上开了一道血口，血正在往外流。军装也被锋利的石块割破，左胳膊上露出一块肉来。

“不可能，我看见他在这儿招的手！”佟国强的嗓子里充了血，声音仍在发抖。说着话，步子已越过前面两块巨石，跃在了刚才滑坡的地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根本无法想象山体滑坡有多大的能量，如果山下有一幢楼房，它能在瞬间摧毁，而且让你看不到一丝楼房的痕迹。横在眼前的这堆乱石，足有几百吨重，不但将山路埋了，山下一大片树木也被摧毁。仔细辨认后才发现，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跟刚才黑影人站过的地方，足足拉开了二十米。

二十米啊，有多少人埋不进去？！

四周散开寻找黑影人的战士们先后聚拢过来，无声地站在泥石前，目光求救似地望住他们两个。张光瑞脸上也挂了彩，右腿受了伤，膝盖那儿有一大片血印。

“找不到了，我们走吧？”周平原声音悲切地征求道。

佟国强没吭声，他还有点缓不过劲儿，十分钟前看到的人，怎么死活就没影了呢？茫然了一会，他掉转头，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他一定是被活埋了，还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他，八十张面孔全都一个表情，除了惊恐，再就是悲伤。这是他们进入巴蜀大地后遇到的第一次险，也是看到的第一个恐怖场面。军令在身，不敢耽搁。尽管心中一万个不相信，但凭经验，凭对周围地势的判断，佟国强还是断定，刚才那个黑影人遇难了。

遇难了！

悲恸袭上心来，佟国强缓缓脱下军帽，端放在手中，冲刚才黑影人站过的地方默默垂下了头。

战士们也都脱下军帽，向遇难者默哀。

再往前走，脚下就没了路。佟国强他们走的，本来就是一条小山道，走大道时间肯定来不及，从文广到朱家集，四十公里路，军区首长给他们的时间是三小时，如果换了平时，一半时间也用不了。不是自夸，摩步旅个个长着飞毛腿，野外行军是全集团军最强的。但现在是大震面前，从军区首长给他三个小时就能判断，朱家集一带发生了什么。这条近道也是军区首长提供的，抄这条近道，可以节省一半时间，没想，他们还是遇到了阻力。

脚下是狰狞的乱石，头顶是高悬的石崖，开阔地几乎不存在。佟国强带着八十个人，尽量避开那些摇摇欲坠的地方，选择相对开阔的地方前行。但眼下要找一个开阔的地方真是难，这还不是震中，破坏度就如此之大，震中地带，情况可想而知！

又往前走了半小时，佟国强转身跟一言不发的周平原说：“让大家振作起来，别一个个破了胆。”

周平原闻声，转身朝后面喊：“打起精神来，跑步前行！”

山野里，沟谷中，忽然多出一串铿锵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