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但是记忆并没有随着时间之河流逝。前几天,我又去了彩云之南,坐着新画面电影公司老总张伟平的包机,来到满是大红灯笼的丽江,参加张艺谋《千里走单骑》的首映,电影还未来得及感动我心之先,那空气中久违的已然陌生却是熟悉的大麻的味道,却早已化成泪水,在我心海深处,恣意纵横——我的云南的味道啊!
多年以前的事情,是云南西双版纳的事情。西双版纳有水、旱、回傣和花腰傣,我到了水傣的寨子。水傣寨子的稻谷一年收三季。水傣们飞快地插着秧,飞快地割着谷。累了,在田埂上躺一会,渴了,喝几口土瓦罐里酽酽的茶。清水煮的西葫芦,拌着辣椒粉和盐的酸木瓜,清热、去暑又提神。
去西双版纳,没有为什么而去,我只是去了,我是一位充满幻想、时刻冲动的少年云游客,放暑假了,我忽然想到云南,我就去了。去了云南,我遇到了依蒂欢。
依蒂欢,傣家的小妹妹,说是妹妹,其实她比我还大了一岁,二八年华,圆脸,翘鼻子,大眼睛水汪汪。少年云游客交了月钱,住在了大眼睛水汪汪的依蒂欢家里。
那时侯我迷恋吉他,会弹很多曲子会唱很多首歌,每当我弹琴唱歌,依蒂欢就不言不语,只管眨巴大眼睛,拿了爸爸酿的米酒给我添杯,拿了哥哥捕的小鱼给我下菜,还将圆圆的椰子与吃了满嘴血红的槟榔一字儿铺排在我的面前。
酒喝尽了,歌唱完了,依蒂欢轻声细语说话了。
“北京大,还是昆明大?北京有景洪(版纳首府)大吗?”
我告诉她,北京有一千个、一万个景洪那么大。
依蒂欢眨巴着大眼睛,“那么大?!找不着家了!那会有多少竹楼啊!”
那一刻,我看着依蒂欢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依蒂欢嚼槟榔嚼的血红的嘴,心里升起了一股异样的冲动。但是,我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我不敢。
一天,我和依蒂欢去了景洪,返寨却晚了,却恰是月黑天高,依蒂欢就牵着我的手,穿越森林的小路。我的心又升起了异样的感觉,喉咙干涩涩的,可我还是不敢。走着走着,依蒂欢停了脚步,往后一退,和我紧紧挨着。一瞬间,我觉得我就要敢了,依蒂欢却说话了。“遇到豹子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她说:“遇到豹子了。有豹子的臊臭味。”
她即刻拉着我靠在了一棵大青树的树干上,抱着我并嘱咐我不要动。
我脑子一片空白,魂飞魄散。
豹子果然大驾光临,它像检阅自己的部下一样,围着我俩来回踱步,立定,注视。
然后,它走开了,可忽然又转过头来冲着我俩,再立定,注视。
豹子终于走了。
豹子真真切切地走开了,走远了,我却好像和依蒂欢粘连在一起,难以分开。好久,我觉得我还在动,还在哆嗦,身上被惊的冷汗一片。
归寨的路上,我俩都默默无语。
忽然看见寨子的灯火了,我就一路喊着叫着跑进了寨子。被我拉着的依蒂欢轻声细语道:“又没有豹子了。又没有豹子了。”
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晚饭后,竹楼前,场院里,依蒂欢领着少年云游客挨家挨户逐日铁打不动喝酒赴宴作食客。瓷碗是贵重的,酒碗是小竹桶。版纳昼夜温差十几度,野兽又多,就有火塘生起。酒意酣了,谈兴浓了,就有巴乌、葫芦丝鸣响,就有象脚鼓敲,就有依拉贺(傣族的一种音乐形式,旋律固定,歌词即兴,表示喜庆,由男人唱)唱起来,就有弄宰(小伙子)、弄英(小姑娘)舞起来。
美好的日子像小鸟一样倏忽就飞走了,我要回家了,我要离开版纳了。明天一早我就要上路,但是晚上,我却找不见依蒂欢。我将依蒂欢阿爸、阿妈送的干巴(腌肉)、包谷、香蕉等一应吃食收拾好,就要上床安息了,依蒂欢还是没有露脸。
云游的少年上路了,没见到依蒂欢我很失落。
到了寨口,正要蹚水过河,却见依蒂欢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穿着粉红的短褂,浅蓝的筒裙,扎着银色腰带,背着包裹。依蒂欢要跟我走。
我慌了神。
“我是学生,没有钱给你饭吃。”
“我自己种。”
“我们那里没有田。”
“小寨子有田,那么大的寨子会没有田?”
“我得和我爸妈说,他们同意,我就来接你。”
依蒂欢哭了。
我上了路,过了河,爬到山顶,回头看,依蒂欢还在原处,那粉红和浅蓝成了一小点。但是忽然,我发现空气中充满了大麻的味道,其实版纳的空气中一直充溢着大麻的味道,我怎么就没感觉到?我的心里乱极了,大麻的味道却在乱中呈现。
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再见到那名字意为妩媚小花的依蒂欢,我没有再去过版纳。承蒙新画面张伟平老总之情,我又来到了云南,虽然是丽江不是版纳,但是,那空气中大麻的味道——我的云南的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