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我的楼顶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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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国庆节,花园里穿着羌族服装的二娃和她妈妈
2005年4月,趁着夜色盛开的兰花
2006年4月,雨后娇艳的牡丹
2006年7月,怒放的小花
2006年8月,即将成熟的无花果
2007年7月,挂满枝头的石榴
2007年2月,茶花开了
2007年2月,暮色中的梅花
北川,我的楼顶花园
(2008年9月22日《建设市场报》生活版)
确切地说,那不是我的花园,那是我父母和家人的。
我远在北京,最多一年能够回去一两次与她亲密接触,更多的时间,是爸爸妈妈用短信发给我,哥哥弟弟用电子邮件传给我,或者两个小侄女在电话里告诉我,关于她的一切。
爸爸妈妈的短信一般是:“牡丹花又开啦,已经有足球那么大了!”“黄角兰也开了,满楼满城闻得到香!”“我们站在葡萄架下,跟小鸟一起吃葡萄。”“今年的葡萄又丰收了,没吃完,剩下的酿成葡萄酒了等你过年回来喝!”“无花果又把枝头压弯罗!”“今年种了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和莴苣。”“楼上已是菜的世界,花的海洋,可惜你看不到哎。”
其实我全部看得到,几乎每一年,哥哥或弟弟都会把楼顶的风景拍成照片,用电子邮件传给我。因此我家楼顶花园的四季风光,都能够被我尽收眼底。
不只风景,还有人,我看到潇洒乐观的爸爸,在葡萄架下、山茶花边、马蹄莲旁打太极、听音乐、吟诗唱戏,或者在菜园子里浇水、施肥、捉虫子;看见勤劳善良的妈妈,坐在花丛里泡茶水、打毛衣,或者给两个年幼的孙女梳小辫儿;看见两个小女孩在花盆菜园间绕行穿梭,开火车、捉迷藏、跳房子;还看见父母兄弟三家人齐聚楼顶,大人兴高采烈地玩着一种名叫“戴帽子”的扑克游戏,孩子们唱歌跳舞,或者逗小猫玩儿……
不论春夏秋冬,不管我在哪里,楼顶上的快乐,总是能不打丝毫折扣地传递给我,让我随时有一种炫耀的冲动,恨不得见人就讲我的楼顶花园,和花园里我相亲相爱的家人。
这个花园在北川。具体地说,在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县县委大院“常委楼”的楼顶。其实,“常委楼”只是一种玩笑称呼,实际上这楼是当初国务院拨款为贫困山区副县级以上没住够标准面积的领导干部修建的住宿楼,房子建成于2002年秋天。我爸是北川政协副主席,之前一直住在八十多平米的老楼里,因此在那年秋天,我爸也荣幸地有了一套一百三十多平米的三居室。
这座楼一共六层,只有一个单元,即每层楼只有两套房,整座楼一共十二套房子。而楼里的常住户,只有我家、我家对门的人大副主任刘叔叔家,和二楼的另一位人大副主任王叔叔家三家人,其余的全是下派来的县领导的临时居所。也就是说,当时的北川县,副县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就我爸跟刘叔叔、王叔叔三个人以前没住够面积,所以当拿到“大房子”钥匙时,他们的高兴劲儿可想而知。
我爸和刘叔叔选择了住六楼,因为他们俩都酷爱养花种草,我爸是高级农艺师,还喜欢种菜种庄稼,而顶层楼上有两百多平米的空地可以让他们尽情发挥。王叔叔家有患病的老母和一位智障女儿,因此他选择了二楼,不过他家窗下一楼处有个平台,能摆下几十盆花儿,所以跟楼上两位有同样喜好的他,也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住进新房后,我爸和两位叔叔就跟植物们耗上了,几乎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在了打理花草树木上。一年过后,他们的努力开始见成效了:我爸和刘叔叔,已经把各自手下的一百多平米,建成了北川的“植物园”,许多人纷纷慕名前来参观。两个老伙计既团结一心,要把楼顶搞成“北川一景”,又相互竞争,变着法儿想让自己的“领地”更出彩。楼下的王叔叔,也隔三岔五地把自己一楼的名贵花草抱到楼顶来,一来让宝贝们多见见阳光,二来也“挑战”一下楼上的两个“竞争对手”,看看究竟谁的宝贝更了得。阳光充沛的楼顶,常常回荡着三个人爽朗的笑声。
那些日子是这座楼房最惬意的时光。天天住在楼里的我父母、刘叔叔一家和王叔叔一家惬意,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可以在五彩的花海里徜徉,在绿色的蔬菜间呼吸,站在楼顶的“森林”里看不远处的青山,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森林,哪个是人造森林,人间仙境两不分;每周回父母家好几次的我哥哥和弟弟惬意,因为他们随时可以带着老婆孩子回去吃饭,吃完了在楼顶花园散散步、打打牌,或者跟孩子们一起做做游戏,最后还可以带着跟爸爸妈妈从楼顶菜园子里摘下的新鲜蔬菜,拿回自己的小家去接着吃。
我也很惬意。在北京时常年收到家里传来的楼顶照片,远距离品味,味道很好;逢年过节回家,一头扎进楼顶,跟日思夜想的花们草们树们菜们零距离接触,更是“只爱楼顶不羡仙”。每天吃过了饭,连“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都不用,因为勤劳贤惠的妈妈不让,知道我爱楼顶,知道我在楼顶呆着的机会不多,所以啥都不让我做,只说“上楼去吧!”于是信步上得楼来,跟爸爸一起俯瞰全城(楼房建在山边高处,因此站在楼顶即可看见全城风景),聊天下的大事,聊自家的小事,聊古代的诗词,聊现在的文章。聊天的同时爸爸总不忘提醒我“深呼吸,吸氧”。爸爸骄傲地说,北川本来就是一个“天然氧吧”,我家楼顶,更是氧吧的中心部位,“吸一口神清气爽,身心愉悦,长期吸延年益寿,至少活到九十九!。”
但是谁也没活到九十九。
千年难遇的一次天灾,摧毁了一切。 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当那场足以让全世界瞠目结舌的大地震突然袭来时,我们的楼房,倾刻间灰飞烟灭,据亲眼目睹的哥哥弟弟说,它直接化成了一包渣,散落的水泥块,最大的也不过脸盆大。我们的一切,全部埋在了密密实实的废墟里,用任何工具,都别想掏点东西出来。
地震过后的第一时间,侥幸逃生的哥哥和弟弟从县城里不同的角落里跑来,找我们的爸爸。地震发生前五分钟,爸爸和妈妈准备送弟弟的女儿去幼儿园,因为怕迟到,小姑娘吵着自己开门先跑了,妈妈去追孙女,爸爸在后面收拾锁门。妈妈和小孩刚跑出县委大院,就地震了,妈妈死死地护着小孙女,身上多处受伤,但祖孙俩总算捡得一命。而爸爸,没能出来……
哥哥和弟弟回去找了无数次,始终音讯杳无。地震后的几天里,救援部队一心扑在学校、医院等重灾单位实施救援,我们家的楼房处很冷清,没有人手。5月13日,弟弟跟一支救援部队换了半天工(即弟弟先帮他们打下手,帮着抬工具、抬人等),然后他们拨给弟弟一支小分队,让弟弟带着去我们家的废墟处救爸爸。弟弟说,消防官兵们很专业,也很尽责,帮我们挖出来六个人:一个是二楼王叔叔的妻子,还活着;四个是在隔壁人武部集训的预备役部队的民兵,也活着;还有一个是隔壁医院的一个老头,被甩到了我家楼房的废墟下,弟弟在废墟上喊爸爸名字时,老人家在下面答应,激动的弟弟哭着求救援部队快点挖,但挖出来发现,他是别人的爸爸,还活着……
而我们的爸爸,不知道在哪里。救援部队用生命探测仪探测了一圈,告诉弟弟,这楼里已经不再有生命迹象。也就是说,弟弟带人从我家的楼下,挖出了六个活人,其余的,包括我们的爸爸,我们对门的刘叔叔及其妻子、母亲,二楼的王叔叔和他的智障女儿,还有暂住在一楼两套房子里的几十位年轻的民兵,都一起被巨大的废墟吞噬了。
哥哥和弟弟告诉我,最后一次回去找爸爸时,在废墟里找到一个爸爸的被砸瘪了的皮包,和一本被砸断了一半的画书,这就是我爸爸留下来的遗物了。在废墟边上,弟弟还看到一个花盆的残骸,和一支混在泥土中的干得半死的马蹄莲。弟弟说,花盆不知是爸爸的,还是刘叔叔的,或者王叔叔的,那支马蹄莲,他认得,是爸爸养的。一个花盆的残骸,和一支快死了的马蹄莲,就是我们的楼顶花园,那个曾经让我们无比快乐的、魂牵梦绕的楼顶花园,留给我们的遗物了。
一场地震,死生两难。刚满62岁生日的爸爸走了,59岁的刘叔叔走了,58岁的王叔叔走了。他们都是极度热爱生活的人,他们原本都渴望着在北川这个“世外桃源”里享福终老,但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们只在心仪的“大房子”里住了不满六年,让他们提前数十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他们活着的亲人们,永远也无法获知他们到底是怎么走的,我们不敢想,却又时时忍不住去想,想一场哭一场……多么残忍的老天!多么残忍的大地!
沉默了好些天之后,哥哥决定对这个事“统一口径”,“我们就当他们三个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走的罢!爸爸,刘叔叔和王叔叔,在一楼王叔叔的花台那里,正兴高采烈地聊着他们的花儿呢,地震来了,楼房倒了……”而关于我的爸爸,我还有一个想法:爸爸之所以没出来,是因为他舍不得离开那个家,家里有他几万册藏书,有他花费巨大的心血建设的楼顶花园,有他用一生的努力换来的所有家当,有全家人遗落在那里的幸福和快乐,他要替我们守护着那个家,生生死死都不离开……
我的北川,我的楼顶花园,我的三个可爱的大爷,我知道你们都上了天堂。天堂里有了你们,会多出许多美丽。而你们,和你们所在的天堂,以及那些逝去的时光,永远深陷在我的梦境里,让我迷茫而又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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