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用词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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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不知是自我膨胀还是心血来潮,我热衷于把自认为不错的书法作品送人,裁一卷生宣,写几首古诗,举手之劳,便可与亲友分享书写之乐。出于感谢,接受者自然要夸奖几句,算是润格了。要是遇到个有才情的,还会出些文雅之词,诸如:道法自然、宁静致远、真水无香……

不知什么猴年马月,这类出自不同写手的条幅,大量出现在居室、会馆与厅堂,成了圈里圈外的时尚,书房有博览群书,茶室有禅茶一味、琴房就是琴韵书声、居室就是室雅花香,大厅干脆来个滚滚长江……。街头餐馆、琉璃场地摊、古玩城的店铺,几乎都是这类相似的书法,这其中,不乏名人、大腕的真品与赝品。据说,有次笔会,老板出资请人当场写了二十幅厚德载物。
此等传闻,令我写字赠人的热情锐简,兴趣变成了应酬。无人问津是一种孤寂,而俗语入书则更是无奈。胸闷气短、情绪消沉时,就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医生看我没病,说你们文人爱叫真想不开。难倒是我的错? 临古帖重复多少次都不觉枯燥,但隔几天就来幅天道酬勤、厚德载物,对于把书法当成艺术追求的人来说,肯定不爽。有美学家研究认为,过度的社会关注容易导致逆反心理、产生审美疲劳。
问题是搞书法人疲劳了,人家求字的可没疲劳,你写过多少“厚德载物”人家不知道,反正他没有就不行,宁可托人请客找关系也得来幅“厚德载物”挂着,有谁能在意你那套穷酸的审美逻辑?,你说人家从众,他却认为高雅,你不信,他就找人掐算,说这年头,缺什么都没事,就是不能缺了“德”字。你要坚持不写,就有人说你清高不给面子,而且很有可能找大师去写。在书法成为商品的时代,别说走江湖的大师,对于许多书法家来说,只要出钱,写什么都成。当然肯出钱买字画的有钱人还是少数,遇到敞亮的会说句:那天我请您吃饭。为了逃避,我有一阵子不敢接电话,象躲债一样,并深为自己当初的张扬之举而懊悔,暗暗自责,咋就没学会沉默呢?
我一时无语,然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好吗?我认为这句话最适合鼓励我了。”
相比之下,遇到一个能出词的还算省事,就怕他没词,让你给出,等你翻遍闲书,找个有意思的词,他就会说他看不懂,然后还是让你写天道酬勤。有一位雅好画画的领导,求我写字,我想了一下,写了幅“勤能补拙”,他挂在办公室后就犯合计,感觉象是说他笨,几天后找到我,非要换个“天道酬勤”。你不写,他还请你编词,给你讲述他坎坷的人生和莫名其妙的信条,叮嘱你,文辞要适合他的身份、成就、脾气、偏好
书法既被视为艺术,为何不以艺术的方式呈现?为什么老是写别人用过千百遍的词?民间写手乐此不疲,书法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生活中的书法成了藏家、商贾、达人标身、立言、明志、公关的工具。也许书法本身就逃脱不了世俗的摆布,或者说,中国书法的社会形象,是书家与藏家共同塑造的,此等文脉上溯朝官、文士 ,下逮市井、地摊。雷同的用词、多样的书体,强大的阵容,源源不断的手工复制,如多棱镜般折射出世间万象。

到了世纪之交,不管成功还是落魄的,都有了精神寄托,有钱人开始开会所、约名家、收字画、藏红酒,这时期,《易经》、《心经》、《菜根谭》 成为用词新宠,“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和“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等自省、遁世之词”盛行一时。淡泊名利的言词配上满地红木家具,加上一波特有身份的宾客,简直复活了南唐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当代土豪们一般不在意墙上挂的书法是什么词,词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写的,花了多少银子,常常是只买最贵的,不要最好的。还有人热衷于喝普洱、玩古董、支色子、盘串子,不管会不会玩,工作室里都要放台古琴,也自然配上了茶禅一味、时来运转、岁月静好、吉祥如意、花开见佛之类的条幅,以此标明主人的超脱。有段时间还时兴一阵写“知足常乐”这类农耕名句。

刘玉龙书法
海量的信息 把完整的艺术概念分割成碎片,清心和雅趣变得稀缺与遥远,研墨写字的静心之道,被自来水调和的“一得阁”所取代,“墨研清露月,琴响碧天秋”已成往事。即便有此雅致之联,也难遇雅致之境。建筑、饮食、生活方式划定了人们的心理空间,统一着人们的思考与表情。人们走近同样的高楼,看着同样的电视,讲着同样的笑话,吹着同样的牛,扫着同样的二维码,不但求职谋生的渠道是相似的,连逃避劳苦与喧嚣的情绪也是相似的。书法是人心的外化,社会获得了新技艺却失去了旧本能,此种语境,培植了文辞与笔墨在表层文化土壤中生长与繁殖,使诞生于实用的传统书法,演绎出了现代实用版本。
古人的书法也有应景之作,保存至今的赠某某先生雅正、台鉴都是古人使用的馈赠用语,但古人是圈子里的弦歌雅意。从《兰亭序》、《祭姪稿》、《寒食帖》、《苕溪诗》的字里行间,我们能听到贤达与文士的心际对话。
还会看到康有为、吴昌硕、沈曾植、李叔同、于佑任、黄宾虹、林散之等题赠友人的名联名句。
作者在林风眠故居
作家冰心在美国疗养时集龚自珍的诗句成联:“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托人请梁启超书写后挂于书房,成为她去国思乡情感的寄托。
梁起
农民出身,以书画名世的齐白石,在馈赠友人的书法中,也有许多自撰的好诗妙句。在游寿故宅院门两旁有副楹联:“四代诗书今贤古善,满门桃李塞北江南”,是游氏家族文脉相传的写照;不以书法标身,却别有天地的画家朱新建,常有大俗从雅的原创:“读三本五本闲书,交一个两个朋友”。

曾翔先生书法“裁成一相,趣舍万殊“。
曾翔先生书写的“裁成一相,趣舍万殊“,与张怀權的书论相得益彰,为识者珍藏。
我的老友蔡显江诗中常藏有好联:“红枫紫野涂霜尽,老树虬技挂雪时”,先生自运其词,成为书法精品。壹品茶书院的小何擅长用诗性的语言来表达对茶的理解,她说:“每一种茶都有自己的个性,茶与水有独特的亲和方式,它们用自己独到的演出来诉说生命的故事。”


尽管机械复制式的书写套路从没有停歇的迹象,但生命深处的认知与灵性始终潜伏在我们的周围,并会随时复活在适合的气候与土壤。由此,人们的遗憾之心可以得到些许安慰。
2020年6月29日于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