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不是岸》之11春之幻景
(2010-10-17 19: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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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十一
张现君一诺千金,真的把河套里的六亩粮囤田划给了惜他。
刘家庄虽然不是江南水乡,粗粗细细的河流却像柳树上的枝条一样密集。从李家楼村西一路南下的温凉河,流到刘家庄的村东,接纳了从东北方向斜插过来的响水河,得名情人河。情人河往南流了大约半里左右,身子轻轻一转,慢悠悠地向西南方向拐去。刘家庄的西北,又有三条河流,分别叫君子河、小人河和白沙河。三条河在村西汇流,得名箭杆河。箭杆河南行不远,与情人河汇流,成为社稷河。社稷河再与老人河汇流,进入大运河。在社稷河与情人河的交汇处,形成了六亩高台地,刘家庄人管它叫“粮囤”。最后一次土改时,张现君和张现登两人商量,把这块地留作了村里的机动田。
惜他成为粮囤田的主人时,邻边地里早就忙完了春耕,新播的玉米和高粱已经出苗。越冬的小麦,纷纷挺直身子,由墨绿变成葱绿。三三两两的翻身农民,沐浴着湿润的春风,置身自己的土地上,踢着土坷垃,发出夸张的笑声。多年的担惊受怕,使他们的笑声缺乏底气,音量还赶不上布谷鸟的叫声,却漫溢着稳坐天下的自豪。
在张现君的引领下,惜他走进了“河套粮囤”。不知为什么,站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她心底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在梦中:日本鬼子打过来,杀了自己的父亲是梦,在老人河上过“人桥”也是梦,嫁到李家是梦,情人河里涌来山洪使她失去亲人也是梦,李家楼那四亩河崖地成了飘忽的记忆,脚下这六亩叫做“粮囤”的土地,似乎只是一团雾气,一片虚无。走在上面,就像置身云端。她晕晕荡荡地朝前走,身后还跟着一个当了村长的年轻光棍,琐碎着嘴,指指点点。
惜他被这种不真实感吓得两腿发软,就像那天夜里听到枪声看到山洪时的感觉。她想找到一点真实,觉得有一颗子弹钻进腰眼让她疼得死去活来也比这样的虚幻感要好受。可是,能够让她感到真实的疼痛没有出现,她似乎被紧紧地锁在云雾里。
一只米黄色的蝴蝶在惜他眼前飞过,引来一只轻捷的燕子。燕子往后抿了一下翅膀,向飘飘然的蝴蝶冲去。在接近这只花瓣一样的生灵时,看起来善良无比的燕子张合了一下三角型的嘴巴,“啪”的一声,把一个美丽的生命吞进肚里。然后,抖了一下身子,飞向高处,唱出一串呢喃,比农民的笑声更有底气。
惜他渴望的腰疼没有出现,却生出一阵心疼。就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她的心忧没有死,他和春平都还活在世上。前一阵子,她听说,许多逃避“望蒋杆”的人,跟着老蒋跑到台湾去了。心忧没出过远门,没见过大海,但她能够想像出大海的样子。她坚信,心忧已经抱着可爱的春平,渡过大海,登上台湾岛了。那父子俩正盼着她去台湾,三口人团聚。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疼了,是想儿子想的。那个七月十五的夜晚,心忧抱着春平过河的时候,春平才刚会说话。现在,他已经四周岁了,什么事情都懂了。儿子想娘,也会想得心疼吗?
惜他向着东南方望去,她看到了情人河里白亮亮的流水。此时此刻,她觉得情人河就是隔开它和亲人的大海。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幻想着能够长出一对翅膀,飞越那片水域,扑向亲人。这样一想,她的心疼加剧了。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心疼里,惜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真能生出翅膀,也不过是一只被燕子吃掉的蝴蝶。
张现君踢着绣球一样的黄蒿和舞龙一样的绞股蓝,以君临天下的口吻说:“你看,只有伸勺子舀饭吃的地,才长这些东西。”
惜他抖了一下身子,用尽心力集中自己的意识。她看见了脚下油渍渍的黄土,忽然意识到,这块土地从此属于自己了。
“这是去年秋天耕过的豆茬地,我给你耙上一遍,现在种什么都不晚。”张现君问:“小姑姑,你准备种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