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传珍:读《尤利西斯》
(2009-09-19 20: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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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读《尤利西斯》
我在1988年听说世间有《尤利西斯》这本书,2007年11月26日-12月7日,利用大四学生停课考研的时间,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读完之后,才知道《尤利西斯》并不难懂,有人说它是一部天书,其实是没有坐下来阅读,人云亦云。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没有环环相扣的情节,只描写了斯蒂芬、布卢姆、摩莉三个主要人物加上博伊兰这个影子式的人物在都柏林城18个小时的活动:斯蒂芬在母亲去世后一直沉浸在悲哀和懊悔之中,他因为没有听从母亲的临终遗言而抱恨终生,又因为在精神上与宗教、家庭和国家不能融合而感到惶惶不可终日。布卢姆是犹太裔人,他以给报纸承揽广告业务为生。这天,他在都柏林四处奔忙,却一无所获。幼子的夭折,在他心灵深处留下了不可弥合的创伤。他的性机能衰颓,妻子摩莉耐不住饥渴,与别人私通,在他有性要求时也不给他机会,使他既羞愧难当又急头怪脑。他为人诚恳好客,但常受人嘲弄奚落;他通达世故,却流于庸俗猥琐。在道德衰败、家庭分裂、传统观念沦丧的大千世界里,布卢姆和斯蒂芬在一家妓院里相遇。斯蒂芬穷极无聊,喝得酩酊大醉,惹出是非,布卢姆为他解围。在灯影忽闪中两人相对而立,布卢姆在恍惚中觉得斯蒂芬是他夭折的儿子。午夜时分,布卢姆带斯蒂芬回家,他的妻子摩莉刚送走情人博伊兰。当她听说斯蒂芬以后要加入他们的生活,这位歌唱演员便开始了对这个青年男子的性幻想。小说通过这三个人物意识流动的剖析,向我们展现了他们的精神生活和个人经历,反映了那个时代所面临的危机。
以《尤利西斯》为分界,世界文学画廊里的人物,有意识地实现了由英雄向狗熊的过渡。然而,过去的英雄人物形象,却没有乔伊斯笔下的狗熊的心理深度:英雄靠轰轰烈烈的事业吸引读者,狗熊靠心灵的复杂感染读者。习惯接受轰轰烈烈事业的读者,面对如此深刻的心理揭示,一时不大适应,于是大呼这是一部天书。何况,评论家喜欢容易概括的书,作家喜欢容易模仿的书,乔伊斯的这本书不符合这些标准,不愿承认自己无能的“高知”们,为《尤利西斯》贴上“天书”的标签,倒也能说得过去。
乔伊斯身居欧洲,却把他身后发生的事情,作了预见式的表现,其准确性令人惊叹。还有他的浓缩术和扩展术,真是达到了极至。他塑造和呼唤出的文学原型,20世纪的作家能够利用的还很少,他的艺术手法,后人还没作进一步的实践。因为,普通作家的本领,至多是塑造出比自己情感丰富、经历复杂的人物,并让不同人物置身一个空间之中,使之发生冲突,演出一场大戏。乔伊斯却把四度空间(指三维空间加时间)中的庞然大物一股脑儿唤出,用魔法变成颗粒,玩弄于股掌之中,让我们看到天、地、人、神、历史、现实。20世纪末,又出了个拉什迪,他们为未来作家捧出如此之多的精神财富,令许多精神矿苗裸露出来,呼唤今天的作家开采。我们应该在喝足了古典营养的同时,自觉地把近两个世纪的文学遗产叠加起来,压成一块集成线路,作为文学创作的起点,由此出发。
《尤利西斯》完成于1914-1921年,一开头就向读者展示了都柏林海滩的肮脏,活脱脱就是当今中国近海的景观。那个时代的爱尔兰乃至整个欧洲,满目都是田园风光,文艺作品也以牧歌为主(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属于例外),那时的作家无论是写实还是“互文”式书写,都应该把“草原遍地”的爱尔兰风光表现出来。可是,他却以大艺术家的长镜头,预言了未来世界的污染。今天的中国作家,生活在污染当中,满目疮痍,下笔却渲染环境的美丽。这是什么原因?窃以为,这些没有创造力的作家只会重复俄罗斯作家的老调(俄国作家的环境描写是写实,因为这个国家太美了),不知道把笔对准生活。乔伊斯置身全国草地遍布的“绿岛”,他看到的景象不会是混乱、肮脏、堕落的世界,可是,他所写下的世界图景,后来不幸变成了现实。足见他有先见之明。但是,他没有预见到后来的读者对《尤利西斯》的拒绝,这是很遗憾的。
文学史是一条奔腾的洪流,平庸的作家没有资格汇入其中,只能在岸边作秀;那些优秀的作家,也只能沿着河流的惯性前行;只有少数天才,才能改变流向,或者拓宽航道。乔伊斯无疑是天才中的天才。一个作家,如果生在文学传统丰厚的国家,对本国的文学成就过于敬畏,在吸收传统文学营养的同时,也接受了禁锢;若生活在文学积累薄弱的国度,天性倒是能够得以舒展,却因为营养不良而有气无力,视野的狭窄使他的文学天赋很难发育。乔伊斯这个爱尔兰作家,对英国乃至欧洲文学了如指掌,接受了文学传统的浸润,却没有将此作为自己的圣经,因此能够在一定的距离内进行批评、扬弃,接受了营养而拒绝了束缚。中国作家的包袱太重,但是完全可以在乔伊斯的坐标上对待本国传统。而且现在已经全球一体化,我们的营养来自各国,对外来文学,我们喜爱而不畏惧,这意味着,今天的作家,其成长条件比乔伊斯优越。
小说家试图把几个主要人物塑造成迂腐、牢骚、玩世、堕落的形象,意在讽刺,却无意中流露出笔下人物的博学多识。中国作家喜欢塑造满腹经纶的学者形象,可是,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弄出来的人物虽然戴着作家、博导的帽子,却让读者感到他们浅薄无知。这不是别的原因,而是作家的学养太浅。没有学养的人当作家,不如坑诓拐骗,这样的人当作家,实在尴尬。
乔伊斯的小说,犹如时装发布会上展示的概念服装。概念服装新颖抢眼,上班族是不能穿的,服装厂也不能批量生产,但是,那些奇异怪诞的设计,却能领导一个时期的服装潮流,甚至成为服装经典。乔伊斯就影响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走向,他对普鲁斯特、福克纳、拉什迪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当然,拉什迪又会影响21世纪)。
大作家用广角镜头加显微镜先摄取再放大生活,同时对每一个生灵的情感状态作化身式的表现,不把并列关系硬性扯成因果关系,不把风情画变成通俗故事。文学活动比乔伊斯晚60年的拉什迪用泼墨大写意,绘出几条抢眼的线索,串起几个令人震惊的激烈板块,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条大江。一条条巨流,向着固若金汤的专制国度横冲直闯,冲决一座座宫殿,制造着惊心动魄。乔伊斯的作品,是在一张画布上绘出密集的世界水系图,普通读者不借助放大镜看不清楚那些复杂纹理。这些密集的、纵横交错的、数不清的涓涓细流,岸边有着无数沙石动物,微缩的奇妙景观,体积虽小,却能让人向着无限大与无限远联想,后来者可以把任何细流都扩展成滔滔江河。在此,我遗憾中国作家喜欢概括、归纳的毛病,他们善于用浅薄的故事经营封闭的因果。这些靠文字吃饭的人,应该拿出一年时间研究乔伊斯等世界经典作家的思路。因为,中国文学要想被世界承认,仅靠使命感和机械式写作,只能是徒劳无益,目前只有重建阅读空间这一条路可走。如果这些人能够全体卧倒,十年不写作,读十年世界名著,再开采历史与现实的沧桑矿脉,肯定会有世界级的大师出现。
作家必须有空间感、时间感、心理感、气氛感,但有时不能全面。普鲁斯特的时间感敏锐,空间感欠缺。有人具有大空间感,有人具有精细的空间感,乔伊斯具有精细的空间感,大空间感稍差(所以在《尤利西斯》里,只表现了城市一角),只有大空间感的人不能写小说,大小全都具备最好(王鼎钧的《山里山外》和《关山夺路》,有着恢宏的大空间感,《一方阳光》和《哭屋》有精微的小空间感)。表现城市街道、乡村里巷和山川田亩,用名称不如直接描绘具体形貌和空间气息,因为后者让人过目不忘。普通读者对文学作品,读过之后能够记下的符号和抽象理念不是很多,留在读者脑海的往往是情感和形象内容。在作品中使用名称交代环境,是为了节省笔墨,但是这必须在给了读者印象之后才能使用。
读书固然有求知因素,但有一部分人,灵性十足,情感复杂,咀嚼自己的经历无法耗尽精神能量,只能靠阅读小说来做“心理气功”。这部分人在人类中是小众。这批小众中的多数,是读通俗小说的人,小众中的小众,才读乔伊斯(其绝对数也不少)。可悲的是,目前这些人也让浮躁的风气给改造得不能伏案了。作家的生命靠读者而延续。读者有两种:一是专业研究者,靠读书吃饭(教授和研究人员),难以下咽的书,他们也要读,这种人尽管为数不多,却拥有一半话语权;另一种是普通读者,他们的阅读是自发的,不读哪本书,照样吃饭,读别的书,也能崇高。这些人读书出于情感需要,注重阅读过程中的感觉,不一定非要记住什么。他们虽然只有一半话语权,却是花钱买书养活作家的人。书的命运,就靠这两种话语体系维持。乔伊斯没有得到后者的支持,却成为文学史上的山峰,原因在于他太伟大。
文学发展的趋势是创新与完善交替进行。乔伊斯既有对前人创作思路的翻新,也有石破天惊的创造。据考证,《尤利西斯》受易卜生《培尔·金特》影响,而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的开头,在手法上也有借鉴《尤利西斯》的痕迹。乔伊斯和福克纳,都是在借鉴基础上的成功创新。文学的创新包括:形式创新,方法创新,再就是把前人没有作为艺术表现对象的内容变成艺术,把边缘变成主流。一般情况下,形式创新在前,内容创新在后,当某种形式被内容填满,或这一艺术形式所能处理的内容被挖掘殆尽之后,逼出新的艺术形式。文学的功能,是形象地保存和丰富文化,滋养读者的心灵。让作品好看是其手段之一。原创作品,有的重形式,内容较少,读者欣赏的是形式而不是内容;有的作品内容粗砺,而且以变形的方式呈现。这些作品,可以启示作家,让他知道,“原来可以这样干!”后继者在此基础上展示他深思熟虑的内容。王鼎钧的作品,似乎不见形式,只有圆融、复杂、深刻的内容。这不是无意经营形式,只让读者在陌生化的语流中激动,而是有意让人忽略形式的高明经营。乔伊斯与王鼎钧,一个人的作品来自生命,一个来自摆脱传统的互文;一个对读者尊重,一个有意恶作剧;一个玄奥而神秘,一个因缺乏玄奥而被评论家忽视。
研究者对乔伊斯的意识流和文体创新津津乐道。如果《尤利西斯》仅仅是形式和文体的创新,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就没有如此重要。他是一个在形式、内容和观照生活角度上都超越前人的作家。他对人类道德底线的崩溃,比任何作家的感觉都敏锐,而且预言了未来社会的道德取向。科技发展、制度变更、财产流动所促使的社会转型,必然导致社会思潮与精神走向的变化。身临其境的人,除非投机分子,对此都深怀忧虑,并通过对不良风气的谴责减缓社会堕落的进程。作家表现社会道德的走向,靠的是预感,只是,有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有的成为笑料,这就见出作家的高下。
在表现人物的意识和潜意识方面,小作家善于把复杂的心理状态简单化,为潜意识的行为赋予貌似复杂的动机,来一番心理刻画,将隐隐发生的事件写成激烈的场面,弄成因果关系。乔伊斯不屑于这么做,他把人的丰富性和社会的丰富性以及心理活动本身的丰富性挖掘出来,尤其是在揭示人物对自己不轨行为的自我原谅上,直抵人性本质,不做假,不做简单化的处理——尽管那样做既好看又好写。在《尤利西斯》里,作家把荒唐卑劣的行为(教师、三一学院的大学生、广告商们在妓院里胡闹),与最神圣的情感(斯蒂芬因为没在母亲临终前皈依天主教,使母亲含恨离开人世,儿子回想起来就痛不欲生)衔接得自然合理,不是用并列关系拼接,而是用意识推动,变成有机关系。传统小说是一幅画,至多是一组连环画,乔伊斯的书是一箱子内容各异的邮票,后人任意选一张放大,都是创造大型艺术品的思路——经典作家的魅力就在这里。
读了《尤利西斯》,不能不分析摩莉这个艺术形象,因为她是文学史上第一个既平庸又深刻的女性。这是一个让不同男人为她神魂颠倒的女人,她在与男性周旋时,只让别人看到她有限的一部分,每一部分只对一个特定男人开放,另一个男人看到的则是她灵魂的另一面相。她知道,逐香猎艳的登徒子,渴望占有的固然是女性身体,最让他着迷的,还是探索女性精神领域的渴望。那些只领教了一点点的男人,为她销魂。这个聪明女人的聪明之处,其魅力就在于永远都不让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她的全部,为她付出那么多,在感情上还觉得对她有所亏欠。聪明女人知道,男人围着她转,如果不是贪图她的利益,一定是想占有她的身体。女人给他一个媚眼,让其意淫,骨子里轻视着,口头上安抚着,行为上榨取着,开心异常。既要性快感又要世俗利益的摩莉,为连续不断的成功陶醉着,潜意识里还自以为高贵异常。这就是作家对人的发现,也是他超越前人的地方。后来的作家,比如茨威格,在塑造女性形象时,的确达到了一定高度,但是远没达到乔伊斯这个境界。
我对摩莉的招蜂引蝶,并不站在道学家的立场上予以谴责。男人和女人,都有婚外性行为的渴望,也有不少人得以实现,曝光的事实没有实际发生的多。可是,舆论对此等行为所导致的危害,却又无限地夸大,这就导致了人们对待婚外性关系上的畸形心态。夸大异性制造的危害,是因为对方没有满足他的性愿望,对同性进行指责,是把对方作为情敌,用话语对其歼灭。总之是忌妒心和占有欲作祟,在这方面最大的受害者当数女性。另一方面,男性作家又对女性文学形象异常心仪。我认为,许多女性形象,之所以让男人痴迷,是作品中所展示的女人的命运,满足了社会动物的欲望:女人的智慧,让男人从中看到了自己,女人的美善,使男人能够意淫。无论如何,那些形象都是虚假的,文学塑造人,不可能真,但绝不可假,应当写意,求神似。曹雪芹塑造的女人,为后世提供了话题,其实那些女孩子仅是丰满的符号(别的作家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丰满的不具符号性,上升到符号高度的却不丰满);托尔斯泰写女人,既丰富又丰满,却太刻意;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不会塑造恋爱中的女人,只会写母亲和姐妹;茨威格把男人的激情赋予到女人身上。乔伊斯开了塑造真女人的先河,21世纪的作家,要以此为起点,塑造更有内涵的女人。
男女之间,只要相互爱慕,性防线是极其微弱的,或者说根本没有防线可言。两个频繁接触且没有乱伦等性禁忌的男女,如果没有发生性关系,可能是一方或双方没有被对方的性感所吸引,其他的理由,全是站不住脚的借口。既忠厚又痴情的男人,如果不知道这一点,一旦陷入某个女人的情网,围着她转圈子,为她操心,自以为意淫了她,甚至奢望有朝一日能够骑到她身上,那就是纯粹的傻冒儿,他得到的只能是对方的轻视和窃喜(当然,也有十分阴毒的男人,他们利用女人、榨取女人,是相当残酷的,《色,戒》里的 易先生即是这种人)。聪明女人如果看透了男人的这一弱点,只要企图利用,什么样的男人都会成为俘虏,成为被她榨取的笨熊。可是,女人不会用穿透力强的文字分析男人,尤其不会分析阴毒男人、善于利用女人的男人,只会嘲笑一下男人的笨,或反咬一口,气急败坏地骂男人是性别意义上的种猪。至于男人佯装笨熊对她进行深度审视的心计,她连意识到的可能都没有。只有乔伊斯这样的大作家才能站在高处俯瞰女人,深入女人心灵深处内窥女人,绘出女性心电图。这样一本书,女人和男人读了,都会倒抽一口凉气,感到脊背发冷,觉得这个作家对人性的解剖太无情了。当一个男人恨透了一个女人,会情不自禁地一脚踢开(用力之狠,使他失却了绅士风度),她受伤后可以到另一个环境里继续生存。当一个女人看扁了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不会轻易丢弃,她会假情假意继续安抚那个男人,敲骨吸髓直至榨干再将其躯壳弄臭,让他在世间再无立身之地甚至完全消失。妲己、貂禅之所以为国人所重视,因为这类原型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当今,某些女性利用暴发户(政治、经济、学术领域)的浅薄,大肆兴风作浪。生活在女人(那些想名想利想地位的女人,不惜伤害与扼杀男人的女人)中的男人(他们是经不起诱惑的生物),能够成功者,一是命运没有让他与此等女人狭路相逢(把他们放在一个发展空间里试试看),二是此等男人像某个大人物一样残酷:你想利用我,我根本不拿你当人,操完你再一脚踢开,让你有苦难言。
乔伊斯用摩莉这个女人,粘合了布卢姆、博伊兰和斯蒂芬的关系,使小说获得了恢宏的结构。结尾一章,用四五万字不带标点的文字,揭示了这个女人值得同情的命运,以及受伤却不知疼痛的复杂心灵。
对什么事物作什么形式的表达,一般是借用前人的方法,完全首创很难做到。莫说用语言文字符号从事文学创作,就是绘画语言,也陈陈相因。比如中国画的竹子,画来画去一个样(郑板桥的作品,中国人一看就知道是竹子,外国人却不知道是什么,足见他笔下的竹子只有神似没有形似),如果宋代画家文龙把竹子画成另外一个样子,中国画的竹子肯定是另外一个传统(还有中国的人物画,眼睛细成一条线,像瞎子,肯定不是别的原因,而是传统惹的祸)。创造性作家的伟大在于,他为事物找到了一种比较切近本质的表达语言,而不是袭用别人使用了多年已经形成传统的手法。
传统小说是线性的,现代小说是多维的,阅读叙事作品不是欣赏造型艺术,不能同时接受空间里的许多信息,只能在时间的流动中作线性接受。作家为了适应读者的这一接受方式,就把叙事作品写成线性形式,他们知道,数一串珠子容易,数一团沙子困难。结构语言学把言语的组合方式分为横组合和纵聚合两种,乔伊斯的小说,其组合呈现出纵横交错。《尤利西斯》横组合的密度,已经让人目不暇接,纵聚合则让最微小处也联通着天、地、人、神,历史与自然,可谓字字接浑茫。这样的作品,只有天才思维加高强的记忆力、驾驭力才能创作和阅读。乔伊斯把小说写成了团状结构,难怪习惯了线性阅读的人,感到难啃了。
阅读线性作品最省脑子,不需要左顾右盼,当然不要开启大脑的全部系统。乔伊斯的小说是网络结构,到处都是线头,而且密度大,色彩斑斓,眼睛和脑子都使不过来。读他的作品,需要心智,也需要耐力,是一种高强度的劳动。读他,不是消遣,而是对自己功力和思维质量的打造,也是对新的阅读习惯的培养。同时,社会形态变了,生活节奏变了,人心也变了,在这种情况下,再读旧式作品,就像成人看连环画一样可笑了,于是时代呼唤新的作品出现。这就不仅要求新的形式,也要新的内容。乔伊斯不仅创立了的新的形式,也革新了内容。这就是人物的塑造:传统小说塑造的英雄,其实是理想化的怪物,是人类的精神玩具,作家利用人心的脆弱用以感动读者。现代人成熟了,也麻木了,必须用复杂的意象感染之。可悲的是,现代读者变得浮躁了,对各种诱惑东张西望,小说家为现代人准备的盛宴遭到许多人的抛弃。这不是作家的悲哀,而是读者的悲哀。
传统小说是情节拉着作家走,作家对人物不一定完全理解,他只要知道情节模式即可。靠连环情节制造的景深,人是木偶;没有情节的作品,要写出景深来,只能靠挖掘人物的意识。低水平的读者看到了《尤利西斯》的意识流,没有看到个人意识对自己特殊言行和冥思的评判,以及对“越轨”行为的原谅,正是这些层次感,使作品有了深度。乔伊斯对自己笔下的人物,不仅了如指掌,而且化身其中,不仅了解他的当下,而且对所有人物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写着当下,没有忘记其过去和未来的任何心理状态。这个作家的思维太长了,心量太大了。
从远处看一片森林,不能算是了解了生物学意义上的树木,因为大片的森林人人都能发现。如果不用显微镜就能看见树木的细胞,就是天才了。看遍了林中树,又观察了最具代表性的树之年轮、纹理、细胞,才算是真正了解了树。作家不关心个体生命不能成其为作家,只见个别生灵,对政治无知或冷漠的人,也当不了作家,只关注政治的人,只能当政治要人的粉丝或“反粉丝”,恰似斗士,实则可怜。
尽管浪漫主义文学在19世纪已经中止创作,但这种文学所营造的精神氛围至今没有淡去,许多男女仍然沉浸在作家虚构的浪漫主义情调中不能自拔。乔伊斯让读了《尤利西斯》的人彻底清醒,就像飘浮的柳絮由此落地一样。是他,判处了浪漫主义死刑,也挑明了浪漫主义信徒的浅薄。可惜,中国的读书人没有听到这一判决。这都是僵化的外国文学教材惹的祸。当然,在考试教育的国度,中文系学生必须学透教材,老师却不能依赖教材,学者必须跳出教材,作家则要背离教材。乔伊斯的作品,都说难懂,其实是被半瓶醋们的胡说八道吓住了。一部好书,没有读进去的时候,感到莫名其妙,读进去,才知道这是用生命书写的诗篇。真正的诗,无韵,却诗情洋溢。作家用诗性思维,用诗意语言表现庸常甚至下作的生活,生成的艺术张力,在《尤利西斯》中可见一斑。迂腐的学者在阅读中,易犯考证的毛病,而考证往往忽视诗性之美。作家们拒绝这本书,一是沉不下心来,二是缺少读这部书的学养;个别教授们,仅靠重复教材里的话,就能站稳讲台。作家要耐下心来,花上十几天时间读一遍再说,文学教授也应该用半个假期,读一遍再给学生讲这部书,而不要重复教材上的内容。有人认为《尤利西斯》里的人名太多(大约80多人吧),地名和典故更多,因而成为阅读障碍。这其实是旧的阅读观。一个人来到世界上,见到的人很多,能够记住的没有多少,也弄不清楚谁和谁是什么关系,可是,照样认为活得很明白。乔伊斯写的人物不是封闭空间里通体透明的人造玩偶,而是模糊而具体的人,并把他们摊在一个平面上。许多人物,你不需要对其较真,那些次要人物,不知道身份就不知道好了,许多典故、还有某些句子的出处,更不需要弄清楚。《尤利西斯》是诗,“诗无达诂”,考据法在这里行不通。那几个主要人物,关系甚为简单,比通常的小说还要简单,一看就知道。所谓《尤利西斯》线团多看不懂的说法,可能来自没有读过此书的人。感谢上帝,让我在这个时候,成为享用这丰富文学盛宴的少数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