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飘摇
尽管我们走遍世界去寻找美丽,但我们本身必须拥有美,否则我们就不能找到它。
——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
(一)
一年前。
我刚来这一带不久,对一切都不太熟。但有一片花圃,它一直令我印象深刻。这是一个用一排很简陋的竹篱笆围成一个大圆的花圃,竹篱笆上爬满了五角星花,园子里摆放一张有些年月的长坐椅,园边上有一座简陋的小房子,住着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和一个蹩脚老太。他们是夫妇,在这里种下了一园玫瑰。
每天,我出去和回来都会不经意的绕过这排竹篱笆,看着满园的玫瑰,不开花的时候是一园子的翠绿,在花骨朵还含苞欲放的时候是粉绿相间,花朵全然绽放的时候是一园子的朝霞。我觉得很有诗意,每天的心情也会随着花儿合花儿开,满脑子会想象出关于玫瑰的浪漫传说。
让我觉得最浪漫的是两位老人每天在这里照看着花儿,拔草、捉虫儿、浇灌、松土、施肥,仿佛花儿是他们的孩子,爱护有加。在劳作中,时常能看到蹩脚老太为老头端来一杯清茶,老头就会很满足的呵呵傻笑;若是累了,两位老人就坐在长椅上相依相偎。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我便会想要有一种落泪的感动,这是人世间多么美好的感情呀!就像玫瑰花一样充满着浪漫色彩。
只是,我每天只在竹篱笆外匆匆来去,在来来往往的三个月时间里,我从未进到园子里去,也从未见过有别人进出他们的园子。老头很少走出园子,蹩脚老太倒是常在清晨时间拎着花篮出去卖花,但是我从没见过她在附近卖花,听别人说附近的人都不买她的花,他们几乎不和园外的人们打招呼或说话,我心想或许他们同我一样都不认识住在这边的所有人。
(二)
一个星期天上午,我经过玫瑰园,阳光照射在园子里的红玫瑰花瓣上显得鲜艳欲滴,但是这么晴朗的天气加上这么美丽的玫瑰园却没有一个人来欣赏,使我的心情有些失落。正当我离去时,听见一个很稚嫩的声音传来:“爷爷,帮我捡球。”我转身过去,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站在篱笆边上静静的看着躺玫瑰花下的小皮球,对着老头说话。老头一直看着小女孩,呵呵傻笑,满脸慈爱,但是,当小女孩喊了七八声后,老头还是一样的表情,也没有帮小女孩捡回皮球,他似乎并不明白小女孩在说什么。小女孩见状“哇”得一声哭了起来,小女孩的妈妈闻声跑了过来,对老头瞪了一个白眼并不屑的留了一句“神经病”,然后就抱起小女孩赶紧离开了。
老头站在那里,看到小女孩哭他也跟着哭。但是过了一会他又像原先那样呵呵傻笑着,仿佛一点都不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蹩脚老太从屋里走到门口,然后用一根木棒在门柱上敲了三声,老头就回过了头去,紧接着就走向屋里。
我站在篱笆外,看着这一切,猜想可能是老头有些生理缺陷他才会不明白小女孩说什么要什么,尽管我还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小女孩妈妈的那一句“神经病”令我备觉难过,“恶语伤人”,对一个有缺陷的老人来说不仅是一种尊严的伤害,更是一种心灵的伤害,尽管他压根就不明白小女孩妈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三)
听周围的老人们说,玫瑰园里的老头从小就是一个智障人士,除了身体还算健朗之外,他的智力、能力都是极其低弱的。老头从小就是个孤儿,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生在哪长在哪。政府的人将他送到这一带时就跟大家说了他的经历:从婴儿年代开始就在孤儿院呆到十五岁,后来孤儿院散了,他也就没人管了,于是四处流浪五六年,后来因为是个弱智低能儿,就被误诊为精神病送到了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呆了十三年后才被确诊为智障并非精神病,经过几番周折后他才被送到这一带安顿了下来。
老头在这一带住了三十多年,却几乎不会与人交谈,但别人笑时他会跟着笑,别人哭时他也会跟着哭,他不是哑巴却不会说话,也不明白别人说话是什么意思。周围的人们也将他当精神病人看待,见着他就远远的躲开闪开,老头的家从来没有人去过,从来就没有人走进他家的玫瑰园,就连园子里的玫瑰花也从来没有人来买,因为熟悉老头和蹩脚老太的人们都觉着走进他们的玫瑰园和买他们的玫瑰花是一种晦气。周围的小孩子一跑到他这边来看花,就会被大人叫回去,并且这一带的大人都会正儿八经的“教育”他们的小孩说,玫瑰园的老头老太是精神病者,惹不得碰不得!
蹩脚老太是个真正的聋哑人,她的智能基本正常。她和老头的结合也是天意。在老头刚住进这一带不久的一个日子便遇上了蹩脚老太,当时的蹩脚老太正在路边卖花,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寡妇。在她卖花的过程中,来了一群地痞,见蹩脚老太颇有点姿色,于是就调戏她,蹩脚老太不顺从,那群地痞就抢了她的花篮摔了她的花,蹩脚老太同他们据以力争,然而那群地痞却更加肆无忌惮的要撕开蹩脚老太的衣服,刚好老头从路边经过看到老太痛哭的表情,于是他也跟着哭起来,老头一边哭一边伸开双手紧紧抱住了蹩脚老太,那群地痞见老头多管闲事,就对他拳打脚踢狠狠毒打了一顿。老头终于护住了蹩脚老太,蹩脚老太看着老头为了她而遍体鳞伤无一句怨言,蹩脚老太在老头的怀里当场就哭了。后来,为了相互照应,老头与蹩脚老太就住到了一块,蹩脚老太带着老头领了本子,没有酒席,没有亲戚朋友,就贴了一个“喜”字,点了一对红烛,他们算是结成了夫妻。
玫瑰园那块地是政府特别批给他们的,因为蹩脚老太用手比划说她可以种花卖花,她有能力养活她自己及老头。
(四)
在听完老头老太的故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处于心酸难过的状态中。
当我一次又一次经过玫瑰园时,却已发现自己有一股强烈的意识驱使我想要走进这片玫瑰园,想要接近老头蹩脚老太,想要真正的了解他们。我将这个想法同朋友们都说了,渴望得到一些支持。起初,大家都认为我脑子进水了,因为就连他们都认为老头蹩脚老太是不可靠近的精神病患者。在我将老头蹩脚老太的故事郑重的重复了一遍时,大家沉默,没有一个人赞成也没有一个人反对,但是他们还是认为这个社会就是如此,其实我做与不做都不会改变什么,即使我去做了也只不过是我一种灵魂上的谦逊而并非是一种伟大的事情。我知道我已势单力薄。
但是,我想尝试,我想走进他们。然而我要如何去走进他们呢?他们之中,一个是智障人士,连说话与思考的本能都没有;一个是聋哑人,我所说的她听也听不到,她所比划的我懂不了。我要如何与他们取得沟通呢?我要如何才能让他们觉得不是在伤害他们呢?他们要如何相信我呢?难题一道道出现了。一件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到真正想去做它却无从入手的时候,才真得觉得一切显得那么令人头疼。
在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之后,我只能买几本图形并茂的聋哑人专用书本,靠着书本学习手语。用了半个多月时间,我学会了基本的手势语言。意志的行动会带来思维的扩展。手势语言给了我极大兴趣和快乐,我没有想到它会在我身上得到很好的衍生效果,令我挥洒自如。我满心欢喜,只想尽快用它来与老头老太沟通。
我开始尝试着想要走进这片玫瑰园,我用聋哑人的手势和他们打招呼,我试图与他们交谈,但我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老头老太惧怕生人,见到我关切的目光反而是紧张的避开,看到我走近就远远躲开,仿佛他们在大千世界里就是要过着与人隔绝的生活,根本就不需要有别人的介入。我更不能去破坏这原有的一切,或许这样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心灵慰藉。我再度的失去信心。
(五)
一天清晨,我因为早起要出去办事而碰到了蹩脚老太,蹩脚老太拎着一篮子修剪得整齐的玫瑰花。我用手势同她打招呼,没想到她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然后用手势告诉我:学做她手势语言的样子是对她的一种极大侮辱!我哭笑不得,很诚恳告诉她,我的举动是善意的!我只是想要了解和帮助她!谁知老太接连摇头,她不相信我!一种沮丧的气息漫布我的身心,我想我已竭尽所能,她不接受我的关心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我清醒的知道在这一刻我想要放弃,就像朋友说的这个社会就是如此,其实我做与不做都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我去办事的地方离我住的那一带很远,来回坐公车也得两个多小时。临近中午,我办完事后就觉得筋疲力尽,刚坐上公车就靠在车窗边上打瞌睡。在我入睡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猛的一个急刹车,我被震醒了。看到司机慌乱的下了车,好像撞到了什么人。我和邻座的其他几个乘客好奇心较重,紧随司机之后下了车探个究竟。
下车后吓到我的不是撞到的人怎样了,而是那个人居然是蹩脚老太!花篮甩进车底,一束朵玫瑰花被压碎在车轱辘之下,流出像鲜血一样的汁液。
老太艰难的想要站起来,因为一只脚是蹩脚或许又被车撞伤的原因,一会她又摔了下去,一会站起,一会又摔下……围观的众人像看耍猴似的哈哈大笑。我想府身将蹩脚老太扶起却被她推开,我想替老太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伤却被她拒绝。司机见老太还能站起来就趁机破口大骂道:“疯婆子!不长眼的东西!天天在这儿卖花,连马路都不会过!死在马路上都没人为你收尸!”
“闭上你的臭嘴!”强烈的怒火冲上我的脑子,“翁”的一下炸开了,“你必须向她道歉!”我咬住牙根说。司机僵持:“凭什么!是她自己撞在我的车上的!她的确是个疯婆子,在一带的人都知道!一个又聋又哑的疯婆子,根本就用不着向她道歉,向一个聋子说道歉真是新鲜事,道歉她也听不到!哈哈哈!再说这事也轮不到你管,少在这多管闲事!”
司机依然僵持,不管别人的感受,没有半点人性的体现。他为了更好的保持那种理直气壮的姿态而放弃了他身上原本最重要的东西。
一阵疼痛的抽搐令老太站立不稳,她顺势侧身拾起了花篮,接着一瘸一拐的走出人群。我上前欲要扶着她走,却又一次被她推开,引得人群中又一阵哄笑。
可怜的老太,司机在咒骂些什么她根本听不到,或许在她的生活中从来就不知道别人撞到她本应该向她赔礼道歉。世界上还有很多像老头老太一样的人,他们本应该像满园的鲜花一样得到些赞美,因为他们实在太善良;他们本应该得到更多的爱心与帮助,因为他们真的需要;他们本应该得到众人的尊重,因为他们也有自尊;他们本应该拥有与人相处的权力,因为他们也是人!可是这些种种的种种他们都没有得到,而得到的却是永远的自卑、恐惧与对社会的隔阂,这个社会的环境竟然将他们造就成与最基本最需要的沟通都要去相互抵制!
(六)
第二天、第三天,接连两天的时间里我没有看到蹩脚老太和老头的影子。
第四天,天空下起了雨来,滴滴答答的让人心烦。我撑伞走了出去,却看见老头在小房子的屋檐下蹲着。
经过一番猜想,我估计蹩脚老太的脚受了重伤。我想走进园内去看她。
在玫瑰园外,我对园里的老头说:这些东西是给老太太的。这里有一瓶“活络油”,是用来擦撞伤的地方的;还有一包跌打中草药,是用来煎熬后喝的。老头呵呵傻笑充满慈爱。任凭我说了多少就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无助极了!真不知道蹩脚老太与老头相处了三十多年是怎么沟通过来的!
没有办法之下我只能以行动告诉他我想要做什么。我推开了花园的篱笆门径直走进小房子,冲鼻而来的是一种发霉的味道,小房子有些黑暗,有个地方似乎在漏水,雨水滴落在接水盆里,溅起一小串水花。整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倒是临窗的地方摆放着许多参差不齐的塑料瓶子,每个瓶子里都盛着清水插着已经干枯的玫瑰花,显得极其沧桑!
老头一把挡在我的前面,不让我靠近蹩脚老太。蹩脚老太看到我进去显得惧怕,拉着一条几乎动不了的腿往床头里边靠。我的手势告诉老太,我是来给她治伤的!老太越发害怕,仿佛我会伤害她,整个人都蜷缩到床角里。我轻轻的坐到床边,再次用手势非常诚恳地告诉老太,我是来给她治伤的,她就像我家里的奶奶一样,我不会有丝毫伤害她的恶意!请她将脚伸过来让我看看。
蹩脚老太看了看老头,然后死死盯着我的双眼,她在测试我是否真心。在盯着我看了很久之后,她终于将右脚伸了过来。我轻轻的掀开了蹩脚老太的裤子,眼前霎时一层雾水:我不敢承认这还算是一只脚!从脚脖子到膝盖,肿得像个小水桶般粗,有大片大片的部位是又黑又紫的於血,还有多处撞破皮的伤口在渐渐糜烂,发出一种腥血的恶臭……
在我的眼泪掉下来的那一刻,我明白:我不是专业医生,我治不了她的脚!我不得不带着歉疚告诉蹩脚老太,我治不了她的脚,但必须带她去医院!
蹩脚老太一个劲的摇头,表示坚决不去!我无不难过的对老太说,我真的治不了她的脚,再不去医院的话她的脚就会废掉,就再也不能去卖花了!老太用哑语对我说,她没有钱治伤了,这几天她没有去卖花,她和老头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一种苍凉的心酸扑向我的眼眶。我很肯定的告诉她,我可以帮她,我身上带的钱足够治她的脚伤。老太迟疑,她没有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还我。我想了想后笑着对她说,没有关系,她可以送我一大束园子里的玫瑰花作为偿还,这样她就不欠我了!
蹩脚老太终于点下了头。
(七)
我收到了老太送我的那束玫瑰花是在一周后老太出院的那天。那天,老太让我去她的小房子里,有一束阳光射进窗户,透过木制窗户的光线能看到飘舞的灰尘颗粒。
老太和老头都很开心,她告诉我明天她又可以去卖花了,她一直眉开眼笑不停地比划着,老头也跟着呵呵傻笑。快乐的笑是一片洒在屋里的阳光,是全身感觉美好并将此感觉集中表现在心灵上的一种冲动,让我也感受到快乐的最大承诺就是让别人也得到快乐!
就在同一瞬间老太突然哭了起来,泪水流进她那深深的皱纹沟里,老头也跟着她哭了起来。老太哭着比划,我是他们三十多年来进入这个玫瑰园里唯一的一个客人!
(八)
之后的每一天,我经过玫瑰园时都会向老头老太买一束玫瑰花,老头老太已经习惯了每天将我要的一束玫瑰花修剪齐整,然后在园子边上等着我去拿。
我还是经常进到玫瑰园里去,看看花,拔拔草,同老太比划比划,听老头傻呵呵的笑声,我们就像朋友一样,快乐得就像是盛开的玫瑰花!
一种和玫瑰花一样颜色的氛围从这一带俏然传开。
渐渐的,玫瑰园的客人越来越多,来看花和买花的人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不论人们买多买少,老太开心得全都是买一送一。令我们感到异常惊讶的是:有一天那个小女孩的妈妈居然也到玫瑰园来订购玫瑰花,而且订购了一篮子,说是为了小女孩过生日用的!后来,她也常常走进玫瑰园里亲自挑选。
(九)
一年后。我离开了这一带。临走的那天清晨,天气很冷,但老头老太一直将我送到了车站,老太将一大早就修剪下来的那束玫瑰花放到我手里后便哭了。随之老头也哭了,或许他明白我这次走后就很难再回来了,于是他很激动的抱了抱我。老太将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比划说,我是玫瑰园里永远的客人,是她心中永远的孩子!
(十)
在我离开玫瑰园至今,我一直没有时间回去看看。后来,听那边来的人说,老头老太的玫瑰园生意红红火火,每天乐呵呵的!
一直以来,我都存留临走前老太送的那束玫瑰,它们全都干枯了,黑色的花瓣散落下来,我就将它们包在一块丝巾上,然后放在我的大化妆盒中。它们还有一丝丝淡淡的花香,看着它们,我能想起围着竹篱笆的玫瑰园,能想起与老头老太一起度过的快乐!
无论何时何地,我依然明白:在我可以的时候,我愿意去收集所有我可以收集的鲜花。时间在飞逝,今天在微笑的鲜花,明天也许就会凋谢,那么就让它们的美丽它们的香气存留在心间吧!
(全文完)
完稿于2004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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