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错过(八)
(2009-05-01 12:3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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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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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之朗点上香,跪在佛前低首合十喃喃自语,样子十分虔诚。许完愿磕了三个头,再一转头,看见箬华双手插在裤兜里,斜靠在殿门外的汉白玉栏杆上,将近正午的阳光白晃晃地照在她的脸上,箬华的表情跟这个殿里的佛香一样悠远而且不可捉摸——那一瞬间,之朗突然发现箬华不说话也没有表情的时候,嘴角微微下撇,显出一点点老相来。
之朗对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悲哀,这个中学时代的朋友,这个陪她一起度过最美好的青春期的女人,对于之朗而言,就是另外一个自己,一个长相性格生活都和她截然不同的自己。在很长的一段青春期里,之朗陷入无限的莫名的自卑中,她很希望自己能够和箬华一样,拥有有身份的父母、聪慧的头脑、漫不经心的性格和修长的双腿。那时候之朗对一切都觉得很烦躁,每天心事重重地走过狭小喧闹的街道,回到大杂院里自己那个幽暗的小房间,年迈的爷爷抱着一只猫坐在她房间门口打盹,父母长期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之朗很想逃离这一切,可是箬华却很喜欢她的生活,她不止一次地说,“之朗,我好羡慕你,你们家过的才是生活,不像我家,死气沉沉的,我爸妈就知道说教。”
年少时候想逃离的,其实和我们骨肉相缠,之朗和箬华都知道自己永无可能逃离。她们日复一日粘在一起,因为太过熟悉和亲密,在她们的眼里,对方和十几年前初见的那个豆蔻初开的少女,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当之朗看到箬华嘴角显出的那一点点老相的时候,她突然惊觉,原来这个朋友和自己,都已经站到青春的最底线。在日复一日的上下班的人潮中,在各色各样的男人中间和漫长的空窗中,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留下皱纹。运气好的,还有回忆,运气不好的,连回忆都不堪。
之朗慢慢地跨过门槛,走到箬华跟前,伸手拍拍她的肩说,“想什么呢?”
箬华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说,“想起小时候到雍和宫来,那时候这里很空旷,很静。静得我害怕。”
之朗说,“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箬华说,“不,我很害怕,那天我紧紧地抓着我妈妈的手,生怕走丢了,然后就在迷宫一样的宫殿里,永远都走不出去。大学时候看李碧华的《生死桥》,看到他们在雍和宫里找老太监的猫,正好宿舍熄灯了,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看着看着就想起自己第一次到雍和宫的时候。那时候我就想,以后求婚姻,可不能在雍和宫求。对了,之朗,你不是求婚姻吧。”
之朗摇头说,“不,不是,这个问题上我已经不相信运气。我最近别的事有点不顺。”
箬华微微笑着说,“你不是不相信运气,你是根本不去尝试了。”
之朗说,“大概吧,我不象你,有屡败屡战的精神,有愈战愈勇的勇气。爱情这事儿,我现在觉得挺浪费时间的。”
箬华睁大了眼睛,“浪费时间!这是我听到对爱情最现实的评价。”
之朗说,“可不是,两个人互相猜测揣摩,你喜欢我吗?我喜欢你吗?最终还不是为了那三秒钟的快乐而奋斗?之后呢?没完没了的磨合,没完没了的争吵,最后变成你洗衣服我做饭,孩子哭了你去哄这样的生活,再回头想以前的撕心裂肺地老天荒,可不就是浪费时间跟感情吗?”
箬华笑道,“你不是之朗,你肯定是从哪穿越过来的已婚妇女,听听这口气,说得跟已经结了十年八年似的。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嘴硬,其实比谁都闷骚。”
之朗骇笑道,“原来我是个闷骚的。”
箬华点头说,“闷骚得很,不然就你敢招惹老毕。”
之朗脸上的笑一点点沉下去,她轻轻地说,“别提老毕,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箬华看着之朗,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又拍拍她的肩说,“不提不提。我说,你不求婚姻求事业,这头磕得也实在不专业。佛祖虽然不怪,我看着别扭。”
之朗说,“啊,原来磕头也有规矩。”
箬华笑了,“我给你示范个。”转身进了殿门,站在佛像前,把五官调整到宁静无波的状态,双手合十在胸前,双眼下垂目光注视合掌的指尖,右掌向下,按在蒲团中心,左掌不动,两膝跨开,跪在蒲团上。她低下头,把头在两掌中间之蒲团上,两手掌向外边翻转。之后两手再曲指反转,仍按在蒲团上,头离开蒲团由伏而起。右掌移到蒲团中心,左掌离开蒲团,回到胸前作合掌状,右掌用力撑起,两膝离开蒲团,合于左掌当胸。这才是一拜。
如是者三,箬华在佛像前拜了三拜,才回头对身后站着的之朗说,“拜佛要这样拜。”
之朗叹道,“你从哪学的,从来不知道你竟然懂这个。”
箬华笑笑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读读佛经。”
之朗问道,“那你刚才为何过佛殿而不拜?”
箬华道,“我不信神佛,读佛经只是为了平心静气。”
之朗笑说,“佛真是好,能照顾我这样功利的需求,不介意我临时抱佛脚,也能用哲学的方式照顾你难以入眠的夜晚。”
两个人慢悠悠地挨个佛殿点香捐香油拜过去,之朗学的似是而非,箬华也并不纠正她,还说心意到就行了,本来就不拘泥形势,真有心礼佛,在家里跪拜也是一样的。之朗不理她,自己很认真地把那点愿望在每个佛像面前都念了一遍,走出最后一个殿,舒了一口气,觉得心里松快多了。
两人都很多年没有去过雍和宫,翻修改建之后香火鼎盛的雍和宫,在她们看来很不熟悉,几乎无法和小时候那个空旷寂寥的地方重合起来。之朗仔细读着一处偏殿门口的说明,回头对箬华招手说,“这里说里面佛像坐的莲花是会动的。你记得以前见过这个吗?”
箬华说,“我看看,好像没什么印象了。”她两步走上台阶,突然一脚踏空,身子一歪,哎哟一声就摔倒在台阶上。
之朗赶紧把她扶起来,还好,摔得不重,小腿上破了一点皮,按地的手掌红肿了一点,只是成年人许久没摔过跤,即便是成天在外面野的箬华,也忍不住摸着屁股愁眉苦脸地喊痛。之朗把她扶到背阴的台阶上坐下,又跑去买了瓶矿泉水让她洗洗手,看箬华还是撅着嘴,终于忍不住笑,“箬华,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最近做了什么坏事?在佛祖面前摔跟头了吧。”
箬华抬起头,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样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阿。”她拍拍身边的地,示意之朗和她并肩坐下,然后说,“我对天发誓,我没干什么坏事,就是上个星期收了你前男友几束花而已。”
“花?”箬华的交代让之朗非常意外,她说,“你是指那天的牡丹吗?”
“不,”箬华摇头,她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个决心似的说,“不,钟亚民后来又给我送了两次。一次是绣球花一次是风信子。”
之朗也呆了,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做反应,只是问,“刚才在你家,怎么什么也没看到。”
箬华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说,“你说你要来,我就先给扔了呗。”
之朗看到箬华的表情,也禁不住心软,她故意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说,“呀,可惜了你那绝世的牡丹啊。”
箬华撇了一下嘴说,“我最看不得花残,所以那些牡丹早就扔掉啦。”
之朗一下子想起自己办公室里那瓶黄玫瑰,她在百忙之中,还上网搜了各种各样能让插花延长时间的秘方,不嫌麻烦地一一实验,一直到周五下班前,她才叫助理把花拿出去,她没有说扔,她也不想看到自己亲手把玫瑰扔到垃圾桶里去——她总觉得,那种感觉很悲凉。她慢悠悠地问,“光是收收花而已?”
箬华赶紧举起右手的三根手指头在耳边说,“我对天发誓!他也不知道搞什么鬼,光送花,也没发短信没打电话,之朗,”箬华顿了顿,才小声地问,“你说钟亚民是不是想追我啊?”
之朗问,“如果是呢?你打算怎么办?”
箬华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想了想,才从嘴角扯了一个笑,伸手揽住之朗的肩说,“才不会怎么办呢。天下男人那么多,何必找闺蜜的前男友。”
之朗轻轻地把头靠在箬华的肩上。箬华个子高,从来都比之朗高半个头,从中学那时候起,俩人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看书,之朗看着看着累了,就会这样把头轻轻地靠在箬华的肩上。很轻,之朗并不敢把全部力量都放松掉,因为她怕箬华会累,她也怕自己痛。箬华很瘦,透过薄薄的衣服,肩胛骨顶着之朗的脸,就会有一点痛。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之朗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坐得离箬华这么近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女孩之间亲昵的动作已经没有了,两个人见面,招手,对坐着喝茶聊天,占着沙发的两头想心事,可是距离却总在30公分以上。之朗轻声说,“其实只要你觉得合适,我不介意的。毕竟我和他,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
箬华微微转头,仿佛想看之朗的表情,又停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哈,我才不要。要不到时候你就会说,我何箬华还捡你剩下不要的咧。”
之朗想起那天晚上在车上,钟亚民问她,你有没有爱过我时急切的神情,她不知道该不该和箬华说。可是,她终究还是犹豫了,心存侥幸地,她想,何箬华百花丛中走过来的,早已经练成金刚不坏身了,钟亚民的牡丹绣球攻势,也未必能攻得下这个城堡,这样没谱的事,说来何益?
于是之朗站起来,问箬华,“随便你,反正我表明态度了。还能走吧?咱回家吃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