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场自毕业以来最齐整的同学聚会，因为箬华的一句话，就虎头蛇尾地散了。仿佛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当年之朗和亚民之间的那段往事，气氛变得极其尴尬和不自然，之朗狼狈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永远也不出来见人了，而亚民却只是微微地笑着，看着箬华靠在之朗身上摇摇欲坠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笑。

陆陆续续地大家就借故走了，最终只剩下亚民和之朗，扶着站不住脚的箬华，站在饭店的门口。街上的人和车依旧川流不息，燥热的夜风轰地一声围上来，胳膊上立刻就冒出薄薄的一层水，粘腻得难受。之朗看着和她一起半扶着箬华的亚民，有些为难地清清嗓子，亚民倒先开口说话了，“你有箬华家的钥匙吧，我帮你送她回去。她这个样子，我看你一个人也够呛。”

之朗松了一口气，把车开出来，和亚民一起把箬华塞到汽车的后座上，亚民关上车门，坐到了驾驶座旁边的座位上，笑笑说，“我喝了酒，所以还是你开车吧。”

之朗发动车，半晌才说，“箬华还是这个脾气，喝了酒就爱乱说话，她刚才说的——”

“你别放在心上。”亚民打断她说，“箬华其实还是很小孩子脾气，当年是这样，现在看来还是这样，我这么多年不和大家联络，是我不好。但是我回来看到还是以前的那帮同学，我很高兴。她一向不喜欢我，我知道。可是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之朗想了想，接口说，“我知道你不是以前的你了，你变了很多，可是，我现在想起来，当初是我对你不住。”

亚民哈哈笑着，挥挥手说，“之朗，”他顿住片刻，突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之朗，你知道吗，当初我连叫你之朗都不敢啊，我真的觉得你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太美好太美好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我尽量想做得好，想让你喜欢我，可是我无论怎么努力，总觉得你就离我越远，我无论如何使劲，就是够不到你。我当时总是想，哪天我可以这样气定神闲地叫你一声之朗，而你可以轻轻地应我一声，我真的愿意付出所有……”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之朗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头低着，下巴几乎要触到衬衫的领子，本来一丝不乱的头发，因为开着车窗的缘故，有几茎碎发垂在额前，反而让他有了一丝落寞的感觉，之朗看不清亚民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声音，她能猜到亚民的神情，她有一瞬间，几乎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这是她以前在和他恋爱的时候，都很少做的。她说，“还是我对不住你。”

亚民没有说话，后座上箬华翻了个身，口中含混不清得说着什么，反倒更显得车里很静，只有轮胎摩擦着地面沙沙的声音和车窗外遥远而又躁杂的声音。之朗觉得尴尬，胡乱找了个话题问亚民，“觉得热吗？要不要开冷气？”

亚民摇了摇头，突然抬起头看向之朗，热切地说，“之朗，你爱过我吗？”

之朗的手一颤，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热血涌上脸庞，烧得厉害，在一瞬间，有无数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爱还是不爱？说爱还是说不爱？大学时候的亚民和现在坐在她旁边的亚民的样子两张截然不同的脸象闪电一样闪过，爱吗？之朗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说爱他，对，说爱他，也许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也许真的还可以重新开始，他现在看起来，这么出色，这么……可是心底里突然又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人用懒洋洋的声音说，“之朗，再这么下去，我只好跟你结婚了。”之朗的内心一阵揪痛，心脏仿佛被戳了一刀一般，痛得缩成一团，她的脚下不由自主地使劲踩油门，车子飞快地向前冲出去。

“红灯！”亚民失声叫着，用力把住之朗的手，“红灯，快刹车！”

之朗用力踩下了刹车，大半个车身已经冲出了白线，一辆出租车按着长长的喇叭，呼啸着紧擦着他们的车头而过，近到司机的咒骂声仿佛都在耳边一样。之朗惊魂若定，大声地喘着气，脸色煞白。亚民的脸色也变了，他用力握住之朗的手，他的手心滚热而之朗的胳膊却一片冰凉。“之朗，你不想活了！”

之朗回过头，看着亚民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那么熟悉，在街灯的照耀下，幽幽地闪着之朗不熟悉的光彩，有一丝关切，也有一丝惊恐和愤怒，之朗的泪水突然就不由自主地涌出来，在一瞬间，就淌满了整个脸。

亚民看到之朗哭了，也怔住了，有些失措地说，“没事，没事，没撞上啊，别哭了。”躺在后座的箬华被突然的急刹车弄醒了，她睁开眼睛含糊地道，“别吵啊，没看人家正睡着嘛。“

之朗听在耳里，忍俊不禁笑起来，亚民也撑不住笑起来，之朗重新发动汽车，一面掩饰地说，“箬华也真是的，借酒装疯，还真当自己是个小孩子呢。”

箬华住在朝阳公园附近，之朗将车子开进小区，顿时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夜风习习，花香寂寂一般，亚民也不觉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个箬华，倒真会享受，这个小区，还很不错呢。”

之朗熟练地将车子停稳，和亚民一起将箬华扶下车来，喝醉酒的人，身子总是特别的沉重，箬华虽然一直练习瑜伽，保持着苗条的身材，这会儿，两个人都扶得有些气喘。亚民示意之朗松手，自己将箬华打横抱了起来，两个人才终于走进了电梯。

之朗一直有箬华家的钥匙，箬华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经常出了门就忘记带钥匙，还是之朗主动说，叫她放一把钥匙在之朗那里，才不至于每次半夜找人来撬门。亚民把箬华抱进房间，放到床上，之朗帮箬华脱掉高跟鞋，箬华满意地哼了一声，转了个身子，抱着枕头，沉沉睡去。之朗站在床头，望着箬华孩子一般的睡容，感慨地说，“有时候我觉得她真的很幸福。“

亚民打量着房子，道，“箬华现在在做什么？她一个人住吗？“

之朗示意亚民走出卧室，替箬华关上卧室的门，找了一个舒服的椅子坐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离了婚了。”之朗叹了口气说，“毕业以后，她是最早结婚的，也是最快离婚的，前后不过三个月。她的脾气——唉，你也是知道的，好在有父母的荫庇，怎么折腾都比我们有本钱。”

亚民好奇地哦了一声，“箬华还是个富家女不成？以前倒没注意。”

之朗放松下来，整个人懒在沙发上，再也懒得动弹，瘫倒在沙发上，她有些昏昏欲睡地回答道，“是啊，她父母是外交官，她到过的国家比我们去过的省份还多。记得小时候，暑假结束的时候，她带回那么多漂亮的，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东西，羡慕得只恨自己生错了人家。”

亚民有些惊讶地微微抬起眉毛，看着之朗的脸，之朗看他的神情古怪，只当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便拿手去摸，亚民倒自己笑起来，“我只当你已经是天下最幸福，最完美的女人了，没想到你也会因为这些小东西羡慕人家。”之朗一面苦笑着用手揉眼睛，一面回答说，“其实我十年前想和你说的话，今天终于你自己说出来了。我其实真的很平凡很平凡，如今更平凡到连上进的心都没有了……”

之朗着急想解释清楚，亚民倒有些好笑，站起身道，“过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提了，我也不会再提。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我也有我的不是。以后我就在北京，大家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就算要道歉，也不急在一时。”之朗应了一声，歪倒在沙发上说，“今天我睡在这里了，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亚民走过来扯扯之朗的袖子道，“小姐，我的司机已经打发回去了，你想睡沙发，我可不想，我还等你送我回酒店呢。”

之朗昏昏欲睡地，随口问道，“你住什么酒店，我送你回去。”

“凯宾斯基。”亚民的回答让之朗一个机灵，立刻无比清醒地坐起来。她定了定神，还是鼓足勇气道，“亚民，你是不是还是很介意过去？”

“不是。”亚民回答得很干脆，“我只想圆我年轻时候的一个梦，这个梦，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