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坐火车，是大学毕业。洛生从来没有到过岭南，她只在苏东坡的诗里看过这个有荔枝有瘴气的地方。但是她欢欢喜喜地上了火车，留下若瀚在车窗外不停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

洛生这样问自己，坐在从深圳到广州的火车上，脸色发白，恶心想吐。边上都是男人，臃肿的，谢顶的男人，手里拿着马经喃喃自语的，眼睛不由自主瞟向洛生的脸的男人。洛生闭上眼睛，倦倦的夕阳一点点照在她的脸上，她突然就觉得一滴眼泪悄悄地从脸上一直落到心里去，化开来，无迹可寻。

为什么要去？点起一支烟，洛生眯起眼睛问自己，深深吸了一口，让尼古丁昧惑的味道渗到肺腑里，在骨架间穿梭，在血管里游走，漫无目的，无处不在。

小姐，火车上不可以吸烟。

刚刚升到喉咙还来不及吐出来的轻烟被吓得硬生生梗在喉管里，下去不得，只得从鼻子嘴巴四处冲窜出来，呛得洛生大咳起来，涕泪纵横，恼怒不已。

是坐在对面的男人。一丝不乱的头发，白色的衬衣，灰色的领带，IBM笔记本，一沓英文的材料，从上车开始就皱着眉头在键盘上马不停蹄的男人，洛生抬起头，嘴角已经带上一点不屑的笑意。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懂男人的说话，嫣然一笑又抽了一口烟。

这个火车上不可以吸烟。男人换成粤语又说了一次。

他应该已经三十多岁了，皱眉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眼睛中闪着坚毅果断的神情，脸上刮的干干净净，一点胡子茬都没有——这个男人，是不是每天在剃完胡子之后，会往手上倒一点须后水，拍在脸颊上，惬意地叹一口气呢？

洛生看着他，有一点恍惚。她伸出手去，仿佛三年前她每天晚上往自己手上倒满须后水，往明健的脸上扑去一样……

小姐，对面的男人咳一声，换成英语说，火车上不可以吸烟。

洛生放下手，往脸上堆出无辜的笑，先生，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说的是法语。

洛生在大学学的是法语，她喜欢说法语，那优美的音调，那齿舌碰撞间瞬时的快感，那带着一点慵懒的优雅尾音。“我上辈子一定是个法国人。”她不止一次地说。

说不定是个越南人，也有可能是个非洲人，非洲很多国家都说法语的。明健总是这样回答她。

上次说法语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洛生把简历递给来招聘的杂志主编的时候，他很惊讶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人人都这么喜欢问为什么。为什么要上学，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恋爱，为什么要吵架，为什么要去应聘一个小杂志社的工作？洛生用最甜蜜的语气告诉主编，新闻是她的理想，她觉得有责任揭发社会的不公平现象，作人民的喉舌，舆论的监督……

主编很满意地笑起来，二话不说就拍板录用了她，甚至忘了叫洛生写一篇文章看看。当然，那是著名的P大，意气风发的毕业生的眼睛，都不会朝这个广州来的不出名的小杂志社瞟一眼。洛生是他们能找到最好的应聘者，也是唯一一个。

啊，你说法语。男人放下手里的英文资料，抬起眉毛有些夸张地说，在中国说法语的人非常少。小姐您是法国人吗？

洛生有些狼狈，她料不到这个男人竟然还会说法语，她掩饰地点点头，把烟递进嘴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小姐，这个火车上不让吸烟，男人不依不饶地说，用法语。

洛生有些生气，她把烟扔到脚底下狠狠地踩灭了。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这么烦，为什么总不让她安生，为什么老是不让她快活，为什么男人都这样。

这里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禁烟车厢，男人微笑着看洛生，不过只有中文和英文，所以您不知道也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