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谢有顺演讲《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
(2010-08-04 17:4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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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
文学是关乎人心、解释灵魂的
很高兴能和大家一起来探讨文学。在座的,很多都是我的朋友,有一些人,之前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也已通过文字相识了。今天我会花一些时间,郑重地把我对文学的一些看法讲出来,我也期待你们的积极回应。我知道,在这个时代,很多人都对文学取游戏和嘲讽的态度,相信你们中间,也不乏这样想的人,有些人,甚至一直以讥讽文学、奚落诗人为勇敢的事,这些,我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在我眼中,文学依然是一件严肃的事——值得认真、郑重地对待的事。今天的文学界,缺的不是游戏的精神,而是缺乏郑重之人。哲学家梁漱溟说,中国人常常有逐求、厌离、郑重这三种人生态度,若能经“逐求”和“厌离”,再跨入“郑重”,即为人生之化境。“我之所谓郑重,实即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郑重即是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我个人,从梁先生的话中,得了启发,所以,这一两年来,无论阅读还是写作,都有了诸多调整,好使自己成为“郑重”之人。而要跨入“郑重”,就要“将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这是很难的。逐求者,占了文坛的大多数;厌离者,似乎也不少;惟独郑重者,不常见到。
以郑重者的眼光看,今天的文学,尽管多有缺陷,但也没有像一些人所说的那样不堪;文学尽管从生活的主流退出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丧失了它自身的价值。事实上,文学作为建立优雅生活、探求精神秘密的载体之一,依然在许多人的心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我举一个例子。上两周,也就是今年七月一日的时候,我受邀去“深圳市民文化大讲坛”作了一次讲演,去之前,深圳市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林晓东先生,作为这个讲坛的策划人之一,他给我定的题目是“今天我们如何欣赏文学”,我后来考虑到,在深圳这样一个商业化的城市里讲文学,听众一定会很少,于是就向晓东建议,把我的讲演改成一个宽泛些的题目,叫“我看中国文化的现状和走向”。我是照着这个题目做的准备,没想到,由于一些环节没有对接好,深圳那边的所有宣传资料、新闻预告里,题目并没有改,还是沿用“今天我们如何欣赏文学”。出乎我的意料的是,那天的讲演,总共来了四百多人,会议室完全满了,有些人只好一直站着听,他们可都是冲着文学来的。据主办方介绍,这是“深圳市民文化大讲坛”几十场讲演里(包括一些文化明星之前都来讲过),人数最多的几次之一。当时我有一个很深的感想,觉得文学的热情,依然在很多人的心里燎原,我们根本不必过分悲观。文学并不像一些人惯常所说,它早已被边缘化了,其实这只是相对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而言。八十年代的文学,是过度火热了,今天这种不热但也不冷的状况,在我看来,最为正常。
前几天,碰到我的老朋友、《南方人物周刊》的一个副主编,刚聊了一会,他就劝我,别研究文学了,谈点文化话题吧,“文学没有什么人关心了”——这是他的原话。我马上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文学绝对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没有什么人关心了”,关心的人,其实还有很多。你看,今日媒体或网络上很多有影响的话题,都和文学或作家有关,摆在图书城最醒目的位置上的书,很多也是文学书;我甚至说,街上卖的盗版书,有一多半是文学书,最热的博客,作者往往都是文学素养较好的人……有很多的证据表明,文学的影响力仍旧遍及当下生活的各个角落。那些藐视文学的人,不过是对文学存着根深蒂固的偏见罢了。在座的各位,都是省里小有名气的作家,面对这种状况,你们是灰心还是充满信心?我觉得,各位有必要重新建立起对文学的基本信念——这个信念甚至无关读者有多少,而只和文学本身发生关系,那就是:文学到底有什么价值?这个时代还需要文学吗?
对此,我是有信心的。你们或许注意到了,中国人在文化传承上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自古以来,中国几乎没有一个恒定的、终极的宗教传统,正因为此,林语堂先生才说,,“中国诗在中国代替了宗教的任务”。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比如唐诗,哪个不觉得好?好到一个地步,就成了一些人的宗教。你想,中国人从四五岁开始,张口就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一直到老,古诗都还和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这是不得了的事。除了文学,别的任何知识,都达不到这个效果。我昨天看凤凰卫视,学者蒋庆在“世纪大讲坛”讲复兴儒学的问题,他的出发点可能是好的,但思想路径上有问题,这里我暂时不作辨析。只是,我听下来,觉得要复兴儒学,光喊一些空洞的口号是没有用的。儒学要重新进入现代人的生活,一定要经过话语转换;没有合适的话语作载体,儒学离现代人的生活还是太遥远、太难懂了。什么样的话语载体最好?肯定是文学。文学在本质上是大众的,它的一些形式,像小说,早已成了文化人不可或缺的读物之一。假如能用好文学这个载体,很多艰深、重要的价值话题,都可以得到普及。可惜,很少知识分子在改造中国社会、思索中国文化命运的时候,能足够重视文学的作用。这一点,五四时期的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就要高明得多。他们早就发现,要改造国人的精神世界,首推文艺,因为惟有文艺是最能深入到大众中去的。陈独秀是通过发动“文学革命”来推动社会革命的;胡适学的是哲学,但率先尝试用白话文写新诗;鲁迅本来是学医的,看到国人的蒙昧之后,弃医从文,觉得治精神上的病远比治身体的病要重要得多。这些先贤,能以影响中国这么深远,文学这种话语形式是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的。今天,文学若衰败,其他的知识领域,无论是政治的,还是科学的,必定也受到影响。因为文学关乎人心,连人心都荒凉了,还奢谈什么人文建设、科教兴国呢?
二十世纪有一个大学者,叫钱穆,活了将近一百岁,他的书我是很爱读的。你们不要因为他是国学大师,就对他望而却步,他的文章很好读。钱穆先生有很深的文学情怀,他对文学的看法,往往令人耳目一新。他有一篇文章,叫《读诗》,不长,但充满真知灼见。他说:
不懂文学,不通文学,那总是一大缺憾。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历史,不懂哲学还更大。
这话是很厉害的。文、史、哲三家,钱穆先生把文学摆在第一位。我们都知道,钱穆先生主要是研究哲学与历史的,但他对文学有崇高的评价,为什么?因为他看到,中国的文学参与了中国生活、中国人生的建设,同时,中国文学也准确地传达和阐释了中国的思想。中国思想里的儒、道、释传统,中国文化里的很多精髓,许多都是通过文学来传承和解析的。像杜甫的诗,显然偏重于儒家的思想;李白的诗,比较接近老庄的哲学;王维的诗呢,更多地和佛、禅的思想相关。通过他们的诗作,我们可以更感性、更清晰地了解中国文化的实质。所以,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学史概观》中又说:
中国人生几乎已尽纳入传统文学中而融成为一体,若果传统文学死不复生,中国现实人生亦将死去其绝大部分,并将死去其有意义有价值之部分。即如今人生一儿女,必赋一名。建一楼,辟一街,亦需一楼名街名。此亦须在传统文学中觅之,即此为推,可以知矣。
确实,中国人的人生许多时候是诗化的,艺术化的。我们的生活,很多方面都与文学有关。不仅给孩子取名,给楼房、街道取名,要从文学里找灵感,甚至连私人的书房、印章,它的名字或落款是否有韵味,也要看它有没有文气。你的孩子如果叫张福贵或李有财,听起来就一定不如白居易、张恨水那样令人赏心悦目。从孩子的名字里,或多或少可看出他父母的身份和素养,这个判断的标准,还是和文学有关。可是现在的知识界,大谈复兴中国文化时,他们用力的主要方面,还是放在中国的思想哲学上,至于如何才能将这些深刻、宝贵的思想和中国人的具体生活对接,大家几乎都一筹莫展。
我认为,大家在谈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如果不强调中国文学传统、中国文脉的传承问题,所谓的复兴,就有可能会流于空谈。先秦诸子的思想,博大精深,可一般的中国人,哪怕是受过正规大学教育的中国人,有几个能读得懂?很多人在大学读了四年书,《道德经》对他依然是一本天书。但文学不同,它有朴白、感性、容易使人产生亲近感的一面。不仅唐诗还在传唱,古典小说至今读起来不也照样通俗易懂?像我刚才所说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真是千古绝唱啊!五岁、七岁小孩都可以领会。李白所表达的思乡之情,到现在也还是动人、普遍的情感。又比如《诗经》,它从诞生到现在,有好几千年了,可里面的一些诗句,如“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如果把后面那个“兮”字去掉,它的意思,小学生也能基本领会。这就是文学的特殊力量,也是中国文化独有的宝贵遗产。
因此,要复兴传统文化,就得先讲解、学习中国文学,在我看来,这是让人领略中华文化之美最好、最有效的道路。
只是,中国文化经过二十世纪历次政治运动的践踏之后,几乎成了一片废墟。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找到完整的中国文化的气脉了。这是中华民族前所未有的浩劫。可能没有一个民族会像二十世纪的中华民族这样,如此大规模地蔑视、践踏、焚毁自己的文化。连孔夫子都可以不要,连《红楼梦》都要焚毁的民族,想起来真让人难以置信。几千年才建立起来的文明,几十年就可以使之变成废墟。那些人,何以会对自己的先人、民族的历史如此仇恨?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前一段读到牟宗三先生的《寂寞中的独体》一书,是去年由新星出版社出版的,里面讲到这个问题时,牟宗三先生说得很深刻:
确实,在历史上,似乎没有哪一个民族曾经如此野蛮地对待自己的文化传统,哪怕也经历过狂飙突进的革命运动的前苏联,也不敢说自己这个民族不要普希金、不要托尔斯泰了,可中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公然践踏孔子、打倒曹雪芹。否认历史,损毁古物,侮辱圣贤,镇压文人,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你怎么可能再教育他要心存怜悯、胸怀苍生?又怎么可能叫他尊重历史、面对现实?现代人的文化素质低,一方面是现代社会的分工越来越细,其他专业的人普遍不重视人文素养的自我培育,另一方面也是整个民族这几十年来抛弃自身传统所造成的恶果。在一些大学生眼中,像董仲舒、朱熹、金圣叹这样的名字,可能比外国人的名字还陌生了。这在以前的中国社会是不可思议的。以前的中国,强调以文立国,像在座的各位,都属于古代的士人阶层,有些在地方上还做了小官,你们这个层面的士人,放在古代,如果不会写文章,不能写一手好的毛笔字,他的官是会当得很狼狈的。今天的中国已经完全不同了。哪怕是正规的大学培养出来的大学生,连基本的工作总结都写不清楚的,不在少数——国人掌握汉语的能力,衰落到如此可怜的地步,难道这还不值得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吗?
现在的一些官员,素质就更加让人无法佩服了。哪怕开一个小小的会,哪怕只是面对自己的下属讲话,离开书面稿,离开秘书为他写好的那些套话,他就根本无话可说。不会即席讲话,说明他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没有成熟的想法,或者从未想过要有自己的想法。他只是一个机械地听命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管好一个地方上的事?一切已经今非昔比啊。毛泽东尽管生前主张打倒中国传统文化,并想以造反的方式建立起新的中国文化,但你必须承认,他对传统文化是浸淫很深的,他身上的文化积累、文化传承,底子还是中国的。毛泽东在他的讲话里,引用最多的往往不是马列主义,而是二十四史,是《水浒传》、《红楼梦》等名著。他是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并把这种了解贯彻到了现代生活中的。他反传统,是了解了传统之后才反的;可是,现在一些人反传统,连传统是什么都还没弄清楚,你怎么反?只能是把无知当勇敢了。如今的文人、官员,在文采上,和前一两代人比起来,差距就更是大了去了。中国的文化、中国的士人阶层走到今天,会出现如此让人感慨万千的状况,个中的原因,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中国文化从来不怕外来文化的冲击,怕的是自己不珍重,陷入“自亡”的境地——中国文化一度确实有一种“自亡”的危机,因为在反传统的旗帜下,国人对自身文明血脉的漠视和践踏,在过去的这一百年达到了顶峰。所以,哲学家牟宗三说,自辛亥革命以来的知识分子,内心不一致,生命分裂。为什么会分裂呢?文化上出了问题:
西方来的文化冲击自己的生命,而自己的生命自种族来看又是自黄帝、尧、舜来的中华民族的底子。这种中华民族的生命底子不一定能与西方来的观念相协调,而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又非得接受西方的观念不可。结果,是把自己的生命横撑竖架,和五马分尸一样。
说得一针见血。的确,社会再怎样变革,中国人的文化底子改不了,而且中国文化扎根于世情和人性之中,一直影响着绝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你只要在这种生活中,就会受到这种文化的影响。一个再先锋、再反叛的人,到一定时候,他又得重新回来正视这种文化和他自身的关系的。我说的是一个文化现实,坚硬却真实的现实。你是不是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文化转型的时代?你的写作,一定无法摆脱这个文化现实对你的影响。这应该成为今天的文学写作的大背景,成为写作的精神基点。文学是关乎人心、解释灵魂的,如果仅仅用来评一个职称,二级作家或一级作家,意义不大。你们对文学应该怀着更大的抱负,更宽广的视野,并与世界建立起更深遂的对话关系,这样,才能找到写作原初的价值。否则,在广东这种高度商业化的社会里,写作所能获得的物质利益是微乎其微的,你根本没必要苦苦地在文学里挣扎。
我为什么要提到上述这个大的文化背景?不否认,我们来到了一片废墟,但我想说的是,废墟里面可能有一些东西开始苏醒了,有一些东西正在复活,还有一些东西正被重新聚拢起来,而文学,作为一个时代的先声,理应对此有所察觉。一个时代的变化,往往是通过文学的变化来预告的。钱穆先生在《读诗》一文中说:
中国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学。文学开新,是文化开新的第一步。一个光明的时代来临,必先从文学起。一个衰败的时代来临,也必从文学起。
五四时期,《新青年》杂志发表的很多作品,现在看来,都有先声的意义,这就在于当时的一些人,已经率先感受到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同时也写出了新时代来临前的真实感受。我现在读一九二六年鲁迅写的《影的告别》,仍然觉得鲁迅如同二十世纪的中国先知: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鲁迅很早就有关于革命“混有污秽和血”、“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要作“韧战”准备的忠告,
这些,都是一个文学家对要来的世界的一种预感,现在看来,鲁迅是有先见的。又比如《红楼梦》,也对那个时代具有预知能力,成了那个时代的先声。曹雪芹在清王朝还未衰败的时候,就已看出了一个王朝面临衰败的悲怆。《红楼梦》在实感层面是很实的,但在大的写作意象、精神追求上,它又是务虚的。热闹、繁华的生活后面,曹雪芹所传达的其实一种悲凉、哀伤的情怀。树倒猢孙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红楼梦》的精神底子是悲凉的,洋溢着一种无可挽回的衰败,这是作家的心灵触觉先行一步所看到的结果,是它,成就了《红楼梦》的大境界。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种伟大的写作传统,它是深深扎根于自己的时代、并深刻地见证人心细微的变化的。你们愿意使自己的写作和这个伟大的传统发生关系吗?如果你对自己的写作是郑重的,你就必须认真研究、调查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人心万象,你必须对你所写的相当熟悉,并由此建立起自己的写作理由。真正重要的写作,是需要理由的。我为什么写作?每个作家都需要接受这样的追问。追问会使一个人深刻,追问也会使写作变得郑重。中外有很多的作家,谈到自己为什么写作时,往往王顾左右而言他,比如,博尔赫斯说,他的写作只是为了“消磨时光”,加西亚"马尔克斯说,我写作是为了“让我的朋友更喜欢我”,阎连科说,我目前写作的理由是为了“抵抗恐惧”,王小波说,他的写作理由是,“我相信我自己有文学才能,我应该做这件事”。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在每个严肃的作家心中,都会有一个问题在折磨着他,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写作?我的写作究竟有什么价值?尽管每个人都有写作的权利,但并不是每一种写作都是有价值的。有些作家,自己花一些钱,将自己的文字印个五百本或一千本,然后辛辛苦苦地从邮局寄出去,但你找到了自己在文学上的知己了吗?你的文字到达过一个人的心里并使之感动了吗?
美国诗人埃米莉"狄更生有一段著名的诗句说:“假如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我便没有白活一场;/假如我能消除一个人的痛苦,/或者平息一个人的悲伤,/或者帮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鸟/重新回到它的巢中,/我便没有虚度此生。”这话同样适合用来描述文学写作。如果你的写作没有影响到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心灵,甚至没有影响到哪怕跟自己最亲近的那个人的心灵,这样的写作有什么价值?你又如何说服自己继续写下去?我每次读卡夫卡的作品、卡夫卡的传记,就在想,他为什么要在临死前交待他的好友克罗德将他所有的作品付之一炬?这意味着卡夫卡对自己的写作,一定面临着一个根本的质疑,那就是——我所写的究竟是不是我想说的?我说的究竟有没有意义?这并不是卡夫卡在临死前的突发奇想,这个问题一定是在一开始就深深地折磨着他,惟有如此,他才能写出具有深遂精神先见的作品。鲁迅也是如此,他在自己的遗嘱中说:“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这话同样蕴含着他对文学、美术的深刻怀疑——没有这样的怀疑,鲁迅就不会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了。
这大概就是我要讲的第一个方面的问题:文学在这个时代的价值在哪里?一个作家写作的理由是什么?
作家和现实之间有一份写作契约
第二个问题。一个作家所提供的写作理由,会决定他和自己的写作、人生以及现实之间签订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契约。这份写作契约,是作家理解现实、表达现实的重要依据;这份契约,要决定你的写作面貌,也将影响你的写作到底能走多远。你的写作如果是写实的,那就得接受实在世界的检验;你的写作如果是幻想的,那就得接受想象力的考核。写作在精神意义上说是自由的,但在建构经验的宫殿时,却必须服从经验自身的限制,并无多少自由可言。比如你写一个清朝的故事,那么你就只能让你的人物骑马、坐船或者走路,从苏州到北京,你就得让主人公走上将近一个月,甚至更久;又比如你在小说的开头若写了一把枪,那这把枪就得在适当的时候派上用场。也就是说,你写的若是具体的当代现实,那么你所写的,就必须在当代现实中能够被还原,这样的写作,才有可信度和说服力。离开了真实、可信、合情合理这个物质外壳,你的写作就不能称之为现实的写作。但也有另一种情况,比如金庸的小说,他是凭想像写作的,他笔下的武侠世界,是超越现实法则的,可以天马行空,但我们不可忘记,金庸小说中的感情、人际关系,仍旧是符合现实逻辑的——没有这一点,他的小说就不可能获得如此巨大的影响。
这种写作上的限制,我把它称之为写作的契约。作家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其实都与这份契约有关。或者说,任何的写作,都是作家与现实之间这份写作契约的贯彻与执行。
每个人都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写作理由。比如鲁迅,他的写作理由是为了让人认识“无声的中国”,为了“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就是他和现实之间签定的写作契约。由此出发,鲁迅与中国现实、中国人的生活之间的那种关系,一定是批判性的。鲁迅因为要以文艺救国,要批判国民性,所以你在他的笔下,很难找到美好的人性和动人的灵魂,他总是残酷地审视、挖掘着人的灵魂中那些黑暗的部分,使我们进一步认识自己内心的卑污和阴暗。从他早期的作品,到晚年的杂文,无一例外,他都是往批判国民性、揭露人性黑暗的方向走的。但也有另一种作家,比如沈从文,他的写作,就不像鲁迅那么明确和激烈的,他自己说,写作是为了使“读者能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因此,他的笔调是唯美的,温润的。和鲁迅惯于书写人性的黑暗不同的是,沈从文是努力地通过写作来发现人世的美,书写生命的淳朴和庄严,他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
这种不同的写作理由,决定鲁迅和沈从文两人,能以不同的眼光来打量世界。鲁迅是尖锐的,甚至是苛刻的,他不是没有悲悯之心,他也有大爱,但他的悲悯和大爱,只能通过一种“强烈憎恶”(沈从文语)、“一个都不宽恕”的方式来表达——这样的方式,当然容易引起误解,所以,关于鲁迅的争论,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没有停止过。鲁迅是用恨的方式来表达爱,用曲笔和迂回的方式来把自己对人类的热情藏在心底,他不是直接说出爱、说出热情的作家。因此,要真正理解鲁迅,何其难也。前几天读钱穆先生的《中国散文》一文,他对鲁迅和周作人都评价很高,但钱穆同时也指出,鲁迅在后期“卷入政治漩涡以后,他的文字更变得尖刻泼辣了。实在已离弃了文学上‘文德敬恕’的美德。”——“文德敬恕”一词,是清代学者章学诚所说,他认为写文章最重要的态度,是敬畏与宽恕,钱穆特别推崇这点,并以此来评价鲁迅的写作,虽不够全面,但我以为也有一定道理。一个人的写作,如果带着过多的怨恨,就难以走向宽广和博大。
但“文德敬恕”这话,用在沈从文身上就是合适的。沈从文有一颗仁慈、宽厚之心,他是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和人类的。他所书写的湘西土地上那些平凡的人物、平凡的欢乐和悲伤,都焕发着美丽和诗性的光泽。很多人都知道,沈从文笔下的女性都是美的化身,如《三三》里的三三,《长河》里的夭夭,《边城》里的翠翠,还有《菜园》里那个“美丽到任何时见及皆不免出惊”的媳妇,等等。在沈从文的笔下,妓女也是可爱而敬业的,他并不严厉地批评,他坚持以善良的心解读世界。而鲁迅笔下的女性形象就不同了,不是像杨二嫂那样“凸颧骨,薄嘴唇”、“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便是如祥林嫂般“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即使刚开始时“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的子君,到最后,也露出了“凄惨的神色”。这就是鲁迅先生对人世的理解,麻木的,悲凉的,里面藏着大绝望。从本质上说,鲁迅对人性的总体看法是很灰暗的,他笔下的人世,多为沉重、腐朽、不堪的人世。沈从文所看到的世界则是美的,温润的,纯朴的,仁慈的。鲁迅和沈从文两人所写的中国,时间上差不了太远,二者何以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写作差异呢?区别就在于,这两个作家与现实签订的写作契约完全不同。从不同的写作理由出发,其写作面貌也必然会是不同的。
我再举张爱玲的例子。张爱玲说,她只关心“阿妈阿婆的事”,所以,她的小说,是日常的,琐碎的,个人的,但她同样写出了深刻的悲欢和绝望。不过,他的悲欢和绝望,都是从个人出发的,并无多少关涉到一个国家或社会的命运。即便是战争,断壁残垣,地老天荒,在张爱玲的笔下,也只是为了证明两个人之间爱的可能性。这是张爱玲对世界的理解,也是张爱玲跟现实之间的写作契约。它是我们理解张氏作品不可或缺的精神通孔。
还有金庸,大家都很熟悉了,一些人眼中的通俗小说家,另一些人眼中的文学大师。他的小说可以说是读者最多的,但他对自己的小说,有着清晰的自我定位。尽管今天有很多人想把他推到大师的神坛上,但我跟金庸见面聊过,他自己是把小说定位在娱乐大众的层面上的。事实上,他的小说最初在报纸上连载的时候,也确实为民众提供了无穷的快乐。有一次,我在金庸作品研讨会上,谈到了他的小说的娱乐性,金庸先生马上对我这个观点给予了回应。娱乐性,我想就是金庸的写作理由之一。我一点没有贬低娱乐的意思,我甚至觉得,能使小说达到如此高的娱乐性,本身就是很伟大的事情。不是说,娱乐性里就没有深刻的精神,就没有沉重的价值,恰恰相反,金庸的很多小说都写到了大悲剧、大悲悯。特别是《天龙八部》,里面是有大的悲悯情怀的。令人敬佩的是,金庸即便是在写大悲悯时,也没有忘记他和现实、和读者之间那份娱乐性方面的写作契约,所以,他的悲悯下面,仍然有很多轻松、好笑、欢腾的笔墨,来维持读者对小说的阅读热情。《天龙八部》的结尾是很沉痛的,但整部小说,三个男主人公之一的段誉,还有丁春秋周围的弟子,仍旧写得很有娱乐效果。可以说,金庸的每一部小说,都有这样一种轻松的、幽默的、娱乐的人物和笔墨——《射雕英雄传》里的周伯通,《神雕侠侣》里的少年杨过,《笑傲江湖》里的桃谷六仙,《倚天屠龙记》里的周颠和说不得等人,往往一出场就让人捧腹;《鹿鼎记》里的韦小宝就更不用说了,他简直就是一个混世魔王。在这方面,金庸确实是一个大家,他太知道小说要如何写才能吸引读者了。
由此可见,作家和现实、和读者之间的写作契约,会决定一个作家写出什么类型、何种风格的作品来。这是做不了假的。你如果想当成功的作家,首先就得想清楚,你是要在哪个层面上和读者沟通。你的写作定位必须清晰。如果你的写作是要表达你个人对人类精神的发现、对灵魂世界的探索,那你就很难奢望大众普遍接受你;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畅销书作家,那你就得考虑到畅销书的一些基本元素,比如性、政治、暴力、悬疑结构等,你要适当使用这种类型的小说所需要的写作密码。你想清楚了,你就知道该如何写作,该往何处用力了。
完成写作契约必须具备的文学品质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我假定各位的写作都是严肃的,都是为了探索灵魂、表达人心的(这是文学史最为重视的文学传统,今天依然值得珍视),你该如何完成你的写作和现实签定的这份契约?这里面是有一些技巧要讲究,甚至要严格恪守的。今天有很多人的写作失败了,往往不是因为他没有伟大的写作理想和文学抱负,这些他可能想得很透彻,也对大的精神问题,有自己的看法,可是,在执行自己的写作契约的过程中,他没有很好地遵循写作的规律,没能为自己所要表达的灵魂找到合适、严密的容器——结果,他的很多想法,都被不成熟的写作技艺损毁了,这是很可惜的事情。如果说文学中的灵魂是水的话,那么,你在作品中所建筑起来的语言世界,就是装水的布袋,这个布袋的针脚设若不够细密、严实,稍微有一些漏洞,水就会流失,直到剩下一个空袋子。
尤其是小说写作,特别需要注意语言针脚的绵密。这个针脚,就密布在小说的细节、人物的性格逻辑、甚至某些词语的使用中。读者对你的小说的信任,正是来源于你在细节和经验中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真实感。一旦你作品中的真实感坚不可摧了,你就能说服你的读者相信你所写的。我不知你们读过王安忆发表在《大家》二○○五年第六期上的《小说的当下处境》一文没有,这是一个真正懂小说的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很多属于小说家需要面对的具体问题,你们都应该找来读一读。王安忆在谈到自己的小说趣味时说:
我年轻的时候不太喜欢福楼拜的作品,我觉得福楼拜的东西太物质了,我当然会喜欢屠格涅夫的作品,喜欢《红楼梦》,不食人间烟火,完全务虚。但是现在年长以后,我觉得,福楼拜真像机械钟表的仪器一样,严丝合缝,它的转动那么有效率。有时候小说真的很像钟表,好的境界就像科学,它嵌得那么好,很美观,你一眼看过去,它那么周密,如此平衡,而这种平衡会产生力度,会有效率。
这是一个很高的境界。小说写得像科学一样精密,完全和物质生活世界严丝合缝,甚至可以被真实地还原出来,这就是一个小说家的才能。因此,作家要完成好自己和现实签定的写作契约,首先还不是考虑在作品中表达什么样的精神,而是要先写好一部作品物质层面上的细节。什么是小说的物质问题?就是说,你的小说无论要传达多么伟大的人心与灵魂层面的发现,都必须有一个非常真实的物质外壳来盛装它。灵魂需要有一个容器来使之呈现出来,一个由经验、细节和材料所建构起来的物质外壳,就是这样的容器。很多作家,哪怕是一些大作家,都忽略了这一点。他们想表达一个伟大的主题,可是在作品推进的过程中,逻辑性、可信度、经验的真实性,都受到了读者的质疑,以致小说的精神和它的物质外壳镶嵌时不合身,发生了裂缝,这样的小说,就算不上是好小说。《红楼梦》是写情感和精神的伟大作品,这没错,但《红楼梦》在物质层面、在日常生活层面也有着严密、精细的描写,几乎每一个细节,都禁得起专家的考证。曹雪芹写喝酒就是喝酒,写喝茶就是喝茶,写婚礼,写葬礼,写诗会,写王妃省亲,场合无论大小,都写得专业、细致,完全符合当时的人伦、风俗和礼仪,这是了不得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说,曹雪芹不仅是小说家,他更是那个时代各种社会生活现象的研究者。这就难怪马克思会说,要了解法国社会,巴尔扎克的小说远比历史学家的著作要丰富、准确得多。
小说是由经验、材料、细节构成的。如果小说的物质外壳,也就是经验、材料、细节的部分失真了、不可信了,那整部小说的真实性也就瓦解了。一个细节的失真,有时会瓦解整部作品的真实性,你相信会有这么严重吗?我给你们举个简单的例子。在座的很多人可能都看过了张艺谋的电影《十面埋伏》。在这部电影中,张艺谋试图给我们讲一个悲情故事,他为之设置的结局甚至还有点残忍,希望感动观众。但奇怪的是,在电影院里,观众的笑声却一直不断,没有多少人能感受到这个悲情。电影院里的笑,并非张艺谋的幽默带来的,而是因为他讲的故事在逻辑上、真实性上漏洞百出,才引发了那么多的笑声。比如,电影的结尾部分,刘德华、金城武和章子怡三人演的角色,在雪地里打斗了很久,每个人都在地上滚了无数次了,有意思的是,当刘德华演的角色站起来时,他之前插在背上的那把小刀居然还稳稳地插在那里,这把刀无论他怎么在地上滚打,都不会掉下来,也不会深插到肉里去,这能不让人觉得好笑么?还有章子怡演的角色,胸前也有一把刀,可她将它拔出来时,鲜血居然像水柱一样冲破几层衣服喷涌出来,这样的夸张,又怎能让人不笑?一部悲情的电影,因为有太多不符合现实逻辑的细节,它所要表达的悲情就被瓦解了——《十面埋伏》最终成了一部怪诞的喜剧,根本没有达到导演最初的目的。这样的例子,在小说界也有不少。我看过一部小说,说一个人爱远方的另外一个人,他就在树叶上刺上“我爱你”三个字,然后把这片树叶放在河里顺水漂走,若干个月之后,另一个人在遥远的河边看到了这片树叶,她一下就被感动了——这样的感动,你会相信吗?表达爱,可以有多种方式,但用树叶刺字,使之穿越大半个中国之后,漂到对方手中,这样缺乏现实依据的细节,不是对读者智力的嘲弄么?
因此,小说的细节真实是不可藐视的,它是建构小说的物质外壳、完成写作契约的重要基础。那么,如何才能较好地完成作家和现实之间的写作契约呢?我认为,以下几点是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