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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才喜欢埋头故纸堆,对宋人笔记尤其钟爱,虽是稗官野史,反复品味,也偶有所得。之前写过一篇《雅俗之间谈润笔》,有些意犹未尽,于是趁热打铁,再写一篇。)
张于湖老爷在京口担任知州多年,为政有方,尤其关注文化,曾经特别拨款重建京口文化名胜多景楼,一时传为佳话。可惜,由于种种原因,比如张老爷的批条下发了,可是下面的款项迟迟不到帐;或者各级官员层层克扣,到了包工头手中已经所剩无几,到了民工手上,就更惨不忍睹了。总之,由于种种现实原因,多景楼的完工,比预期要晚了那么一点点。在张于湖的卸任公文下发,而新任知州已经到任的时候,多景楼才修建完成。
多景楼的主管部门犯难了。多景楼落成,需要一块匾额,找谁来题词呢?如果还是在张于湖时代,那就根本不是问题,当然是京口一把手知州张大人了。可现在张大人已经卸任,新的知州大人叫王佐,如果人家王大人也要出这个风头怎么办呢?新旧交接的非常时期,搞不好就要得罪领导。
下面的人就层层请示,报告打到了王佐那里。王佐听了,批字:请张知州题词。下面的人接到通告,猜不透什么意思。到底王佐大人是高兴呢,还是生气呢?是希望张于湖题词呢,还是不希望张于湖题词呢?大家聚集在一起,仔细分析,反复推敲知州大人的批条,死掉了无数脑细胞。
最后大家还是猜不透,反正新知州大人有明确指示,我们做下属的照做就是。到了黄道吉日,多景楼人山人海,在万众瞩目之中,原任京口知州张于湖大人欣然登场,“于湖为大书楼扁”(出自《癸辛杂识》,以下同),拿起笔来刷刷刷写下三个斗大的字:“多景楼。”写罢,新任京口知州王佐大人带头鼓掌,然后全体官员鼓掌,全体百姓鼓掌,场面很是热烈。
仪式结束后,新知州王佐命人给张于湖大人送去纹银二百两做润笔。张于湖自然拒绝,自己不过是写几个字,怎么能够收两百两银子呢?办事员表示,王知州已经吩咐了,张大人字字千金,二百两已经是委屈。听到这么说,张于湖很开心,但是收钱实在太俗气。可是不收下面的人不是不好交差嘛。“于湖却之,但需红罗百匹”,张于湖大人就提出,不如换上好的红绸一百匹吧。办事员请示王知州,知州大人点点头。很快,一百匹丝绸送到了张于湖大人府上。张大人邀请王佐大人以及全京口的大小官员上百人齐聚一堂,搞了个大型party。party上明星云集,歌声娇媚,舞姿动人。“酒酣,于湖赋词,命妓合唱甚欢。”张于湖频频举杯,赋诗纪念,官员美女大合唱。然后,张于湖命人搬出一百匹红绸,说明原因,“遂以红罗百匹犒之”,当众赏赐给在场的演艺人员。
张于湖大人为政如何,我不知道;清廉与否,我也不知道。可是张于湖大人很会当官,这点,我确信。张于湖大人的字究竟值不值两百两(约合6万人民币)?我看不值。从哪里可以看出来?一者,宋朝书法名家没有他这一号;二者,当今许多县长市长在任时,写个条幅五万、十万,卸任了就废纸一张。我也学孔融,“以今证古,可知也”。张于湖是个明白人,人家说你字字千金,你若当真就脑残了。张于湖的高明就在于接到润笔之后,召开宴会,高调消费,把全部所得全部送出去。既拥有了清廉的政声,又博得风雅的美名;既没有拂新知州的面子,又让大小官员尽饱口服。我料想散会之后,所有官员都会传诵,张于湖大人清廉为政,体恤下属,文采风流,堪称一时俊彦啊。
而新任知州王佐呢,更是一个人精。此人是宋高宗朝状元,文名满天下,和曾几、杨万里、辛弃疾等人都有诗文唱和。在王佐担任庐陵知州的时候,途中遇上了曾几,曾几赠诗如下:
送王宣子赴庐陵守
秋风送远庐陵守,车骑光华鬓未斑。早岁名高天下士,同时身到海中山。
淹回二水分流处,邂逅千岩竞秀间。行矣衰翁如未死,锦衣白昼候君还。
面对王佐(字宣子),曾几的心情很复杂。曾几的年纪比王佐大四十岁,当时已经年近八十,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半退,在南昌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王佐23岁考中状元,本来是少年得志,可是因为不满秦桧当权,和秦桧叫板,结果长期受到压制。等到秦桧去世,王佐才得以升迁。可以说,王佐是一个有骨气有原则的官员。这一点,让曾几非常欣赏。当年,曾几也不卖秦桧的帐,结果也被罢免。可以说,两人虽然年岁相差很大,可是在思想上没有代沟。于是,曾几感叹“车骑光华鬓未斑”,你王佐小娃娃头发还没白啊,其实也在感叹王佐虽然才高,却一直在各州府之间平调,仕途坎坷。而“淹回二水分流处,邂逅千岩竞秀间”,虽然说两人本像那二水一样,彼此不同,可是却非常幸运地在这里相遇(不但是现实中的相遇,更是精神上的相知),于是七十老翁曾几,对王佐这个后生晚辈说,假如过几年我这个老头子还没死掉的话,我愿意穿着华丽的衣服在大白天的,等待你小子回来。曾几反用衣锦夜行的典故,可见对王佐的厚爱。
之前,长沙有茶农叛乱,啸聚山林几千人跟着造反,。一时间朝野震动,朝廷几次派人征讨都无功而返。后人有人提议让王佐去啃这块硬骨头。王佐二话不说,带兵前往。可是,山路崎岖,易守难攻,而宋朝的州兵不过是三五百人,怎么办?王佐没有硬攻,更没有滥杀乡民冒功,而是派人四处查探,打探到了乱民的根据地,摸清了他们的行动习惯。这些茶农本来就不是什么流民悍匪,只有在朝廷大举兴兵的时候,才聚集起来。于是,王佐从州兵当中挑选出十个最厉害的高手,组成特攻队,让这些人在大中午顶着毒日头摸上山。果然,山上的茶农,大都在家中午休。十个人直接进入山寨,看到乱党首领还抱着孙子坐在院子里玩呢。于是几个人冲上去,兵不血刃平定了这次叛乱。
也就是说,王佐此人,是个很受朝廷正直官员欣赏的好官,是个古代少有的文武兼备,精明果断的能臣。但是,好官要生存,也一样需要手腕,也一样需要适应环境。
回到前面的故事。前任知州要走了,新旧之间一般都要进行一个简单的交接仪式。交接什么呢?主要是财物账册。前任知州请客送礼,工程建设万一有什么亏空,不能够前任的屁股让后任擦。可人家王佐完全不问,不但不问,还煞费苦心的给已经卸任的张于湖大人送上白花花的银子两百两。
当然,王佐办事是很注意分寸的,比如这次的润笔费,“公库送银二百两为润笔”,是从公家掏出两百两银子付给张于湖大人。王佐有骨气,敢于对抗权臣,可是却没必要为了别人掏自己的腰包。中国的许多名臣,比如辛弃疾,一方面慷慨报国,但另一方面却过着奢华的生活。这并不矛盾。想海瑞一样一人对抗天下人,清廉过头反而成为另类。王佐一生有清名,曾经几次平定地方叛乱,办事过段,雷厉风行。可是,大家都是社会人,既然题词需要润笔,那自然要有润笔,规矩不能废。何况,慷国家之慨,自己没有任何损失,却让走的官员心气平和,在的官员有吃有喝,又有何不可呢?
在俗世中为官,在规则中从政,坚持一些,也放弃一些,或许才更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