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都要经过那个有着红砖墙房子的路口。

早上出门，有时会忘记关掉MSN，有时记得。
出门，关门，下台阶，左拐或是右拐，右拐或者左拐，沿着街边的人行道向前走去。

布鲁克林的街区老旧，街面上的水泥石板磨出了掺杂其中的石子。那些石子在被灌注进路面时一定轰轰烈烈，伴随着水泥搅拌机巨大的轰鸣声，仿佛全世界都在为他们鼓掌、喝彩，仿佛那些被送往远东保卫世界和平的年轻士兵。于是当年它们争先恐后地从水泥搅拌机里跳了出来，跳了下去，湮没在战争的泥潭里，深陷。
如今岁月已逝，覆盖它们大半生的泥浆已被无数沉重的脚步磨去，它们探出头来，平静地打量这个失去激情的城市。

布鲁克林是个老区。路边形似工厂的房子比比皆是。没有曼哈顿岛上竖满玻璃幕墙的尖锐反光，只有老旧的两三层老式砖房。那幢有着红砖墙的房子是他每天所要经过的一幢。

房子有两层，墙砖的颜色已经看不出来，因为刷上了深玫瑰红色的漆，那种漆的颜色让人想起玫瑰腐乳，他在家乡经常吃到的一种食物。如果去法拉盛的中国城，有可能买到这种食物。谁知道呢，他从未买过。

玫瑰色砖墙上还刷着一幅广告，白底的，右上角有着一个标识：IFC。IFC是什么？国际金融中心（InternationalFinanceCentre）？国际金融公司（the International Finance Corporation ）？香港中环？——肯定不是，因为广告中央刷着一个银灰色的设备图样，右下角还刷着另一个矩形的红色的标识，——那红色比漆砖墙的玫瑰红色要亮一点，总之是红色——写着The IFC Media Protect。那么，那么就是手机广告了，搞金融的兼职卖手机也未必，金融风暴么，还是实实在在做点小本生意来得好。

他每天经过刷着深玫瑰红色的老旧砖墙，也经过砖墙上的IFC手机广告。不不，这不重要，没人关心国际金融是否要改行卖手机，因为街道两旁种植着矮小的、不知名的落叶树。
假如他在从小长大的那个城市步行时曾经，仰脸望过头顶上密匝匝的榕树枝桠；假如他曾经在那个同样老旧的城市树下捕捉过黑色长脚蚂蚁；假如他曾费尽心机捉住那只狂奔的黑色戈尔工，又头晕眼花抬眼看天色是否到了该回家的时辰以致于被日头眯住了眼，——那么当他西装革履步行在老旧的布鲁克林街区人行道上的时候，一定会由远而近望着这夹杂着深绿生机与金黄色落叶的树冠猜测：这是怎样一种未曾知晓的树？
……

路边总是停着一辆接一辆的汽车，紧挨着人行道，紧挨着一棵接一棵的落叶树。人们同时穿过一辆车的前脸和另一辆车的后臀，——丰满的两厢车的后臀——走下街道中央，又穿过一辆车的前脸和另一辆车的后臀，——丰满的两厢车的后臀——走上另一边的人行道，并向下一个路口拐去。

下一个路口在刷着深玫瑰红色砖墙的老房子门口。他每天都要经过的那幢老房子的路口。他在这儿左拐，衬着深玫瑰红色的砖墙、灰白色镶嵌着黑色石子的水泥板路面、不远处糅杂着生机与静美的不知名的落叶树，遇见不同的男人和女人。

有时候是一个留着棕色长发的姑娘，脸庞瘦削，眉尾高高地扬起。有时候她穿着一件深蓝色单排扣半袖大衣，用鹅黄色的高领毛衣衬托自己粉红色瘦削的脸。她穿深灰色长袜，从大衣下摆处一路延伸到纤细的脚踝，然后代替它的是一只十分合脚的白色平底短靴，—— 一边一只，——靴面的设计很像桑普拉斯每回穿的网球鞋的式样。

有时候是一个披着淡金色长发的姑娘，棕褐色连衣裙加一件土黄绿色的短外套；黑色的布面围巾垂感很好，堆砌在脖子下方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开口有些低的连衣裙领子，并一路垂至裙摆，直到从那里延伸出两条黑色长袜，有些臃肿地消失在她脚上所穿的黑色漆皮鞋里。

他向她们走过去，对她们解释他自己：我是摄影师，可以拍么。通常没人会拒绝这个眉眼俊俏唇齿温柔微笑的男人。这个男人，从他的出生地攫取阳光，在那个海边泛滥成灾的阳光，用它们糅合自己的眉眼和微笑，让路过的棕色头发的姑娘淡金色头发的姑娘伫足稍许，坦然展示自己的姿态，同时又怀着莫名的情绪，用眼神干着那个男人的相机正在干的事情——注视。她们的手腕全都缠着发圈，可以想见之前捋去那绳子抖顺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发的情形，然后是姿态，坦陈在了这个男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