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雨季来临,我和院子里的非洲大蜗牛的战争就开始了。这些体型巨大的软体动物平时总是藏在你见不到的地方,只要空气中有足够的温度将它们激活,就能立刻在一夜之间爬满我的院落,并且毫不挑食,吃一切可以吃的植物,不管那些植物是否散发着古怪的气味。我今年刚买的太阳花,一种双色的极其讨好人的视觉的新品种,只来得及在朋友圈秀上一次,就迅速地成为它们裹腹的食物,几天功夫就从园子图谱中消失了。我观察过这些太阳花,发现它们的确也是园中植物的主食首选,鲜嫩爽滑,色香味兼具,炎炎夏日里生津止渴,如果我是那大蜗牛大约也不会放过这如此美味。
为了不让这些远道而来的非洲大蜗牛祸害到其它植物,我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墙上栏杆上爬着的它们清理出去。清理的方法是简单粗暴的,只要往地上一扔,它的外壳就会破裂,然后必死无疑。但在这场表面看来强弱对比悬殊的战争中,我并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它们繁殖的速度显然比我清理的速度要快的多,以至我都能从手心里攥着的大蜗牛面相上,看出它们的微笑。那种从容与淡定,一定是在与我长久的对峙中进化而来的。看来这场战争不会有结束的时候。有时我绝望地想,换个家吧,这个世界上最理想的家园,就是没有非洲大蜗牛的地方。
无所不吃的中国饕客们,竟然不吃这种学名叫作褐云玛瑙螺的非洲蜗牛,这实在是令人费解。它们看上去比很多中国人日常餐桌上的食物更像食物。至少,脏兮兮的田螺都没被放过,唯独它却成了幸运儿。嫌弃它的原因,据说与它给人的印象比较恶心有关。我也曾经试着烹过几只给我那只无肉不欢的罗威纳犬堆堆尝鲜,姜葱蒜炝锅,油爆,加料酒去腥,少许的白糖提鲜,起锅之前我担心这道菜对堆堆的吸引力不够,还加了一点蚝油,一点孜然粉,一点足以让堆堆产生梦幻般味觉享受的迷迭香。我满怀期待将这碗食物端在堆堆面前,结果却是让人失望的,它只是嗅了一下就厌恶地走开了。看来在非洲蜗牛无法进入食物圈这点上,它与中国饕客的认识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为什么它就不能成为食物呢?它与面相更加丑陋的田螺即便不是至亲,也算是堂兄弟吧。袁术当年征战江淮,就吃过一种叫作“蒲赢”的爬行动物,因为它大如梨橘,小如桃李,一个消饥,两个管饱,似乎更有理由判定它是一种中国原生的大蜗牛。这些蜗牛难道是被吃绝了吗?作为它的继承者,非洲蜗牛在中国大陆真是太幸运了。它没有天敌,没有被摆上餐桌,颜值明明尚可却总让人惊呼“恶心”
,连狗都不打它的主意。好吧,我暂且以一个战败者的心态,去恭喜遥远的非洲大陆孕育了如此奇特的生命。
法国纪录片《昆虫世界》里面描述了非常美妙的蜗牛交配,也可以视为一场公与母的战争。两只性别不同的蜗牛胶着在一起,在黏液中闪闪放亮,同时配合着戏剧女高音的歌声,让你不由地对繁殖中的生命充满仰慕。听说法国蜗牛像法国人一样性欲旺盛,喜欢交配,而且做爱的姿势也别出心裁,很少雷同。这点上无从考证。不过非洲大蜗牛的繁殖之快数量之多,没有疯狂的交配显然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不知在性爱技巧上与法国蜗牛相比谁更胜一筹。我想蜗牛应该是一种性欲强烈的爬行动物,并且以繁殖来达到事业的顶点。其实做人也差不多,尤其是一个卑微的人,除了性交确实没有太多可以让你闪光的地方。
在我有限的几次品尝法国大餐焗蜗牛的经历中,尤其迷恋将蜗牛口的蛋泡糊挑开的那一瞬间,有种琢磨不透又要强行进入的快感。不过从法布尔那里知道,发明大名鼎鼎的法国蜗牛汤的却是萤火虫,它能把一种毒汁蛰到蜗牛的身上,很快这只蜗牛就会收缩在它的壳里化成一滩水,萤火虫就可以吸食这美味的蜗牛汤了。要不是读了《昆虫记》,我不知道萤火虫还有如此暴虐的一面。
法国人是如此热爱吃蜗牛,这并不妨碍他们写出与蜗牛有关的美文。弗朗西斯.蓬热就这样写道:蜗牛是孤独的,的确如此。它的友人寥寥无几。可是,为了生活得幸福,它并没有这种需要。……它骄傲地抬起头颅和那双敏锐的眼珠:高贵、从容、睿智、自豪、自负、骄傲。
我欣赏没有朋友也能活得很好的生命。像高贵这样的品质,一扎堆后就变得虚假和造作,成了俗不可耐的大路货色,只有无人喝彩时才显得弥足珍贵。这么高深的道理,一只法国蜗牛是如何明白的呢?
就长相而言,我以为蜗牛的家族里,以一种叫作灰巴蜗牛的模样最好看。它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制造,比例协调,体态优雅,细致匀称的螺纹清晰和富有设计感,不会像夏威夷蜗牛那样有着尖尖的小脑袋和巨大的屁股,也不会像法国蜗牛那样一泡屎似的盘在路上,更不像非洲蜗牛走到哪都留下长长的腥涎。灰巴蜗牛是中国的特有物种,在全国大多数地方都可以见到,可见它对生活环境没有严格的要求。当然,它的学名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小时候我们分不清这种那种的,一律叫成蜗牛。如果要细分一下,长在田边河沟里的这种灰巴蜗牛,我们叫田牛(有的地方也叫它水牛),长在山上的另一种大型蜗牛,我们叫它山牛。而蜗牛直接给我们带来的乐趣,就是用它来开战,每人手里攥着一只,将蜗牛壳的螺纹中心的那个点对准了,一使劲,看谁的蜗牛会卡嚓一下顶烂。
我们那时候放了学,就喜欢结伙到大院外的菜地里找这种蜗牛。这些蜗牛中最常见的,有一种全身半透明近乎玉质或者琥珀色,被冠以“玉螺”的美称,印象中比较皮实,属于善斗的良品。还有种身体上有一道红线,我们叫它红线铎,通常的规律是红线越粗就说明年纪越老,壳也越硬,体形巨大的红线铎必然是久战不败的精品。不受欢迎的是身体上有麻点的,好像最不耐打,一顶就碎。至于体型巨大的山牛,倒是从来没有人拿来玩,可能是它太硬了,孩子的力气根本不足以让它们分出胜负。
顶碎的蜗牛,被涂在胜利者的身体上,那蜗牛壳越发地油亮,据说这样可以把它养护得更好,使它的壳更加坚硬。然后我们会用一个小盒子把它装进去,等待下一次的挑战。
这种温驯的蜗牛如果没有人的干预,当然不是个好斗的物种。它们行动缓慢地在田间游荡,吃些菜叶和青草,因为食量太小,大体上是与世无争的。不过在我们的科普书籍,凡是有可能出现在田间地里头的生命一概有害,灰巴蜗牛也没逃脱这个恶名。
灰巴看人的时候,一副随时要和你接吻的黏乎劲。但我不知道它的嘴唇生得如此靠后,操作起来是否有困难?也许它本来就打算用眼睛来接吻,否则它们不会长在那对充满性暗示的触角的顶端——类似一个女的因为胸大且好看,就把眼睛长到乳头上去——如果我的推测成真,这大概是自然界唯一将眼睛进化得如此别致的动物。
它爬行的时候,很像一只移动的乌纱帽。这乌纱帽因为光线的关系,通常是透明的,它的模样让我想到晚清的宦官,小鼻子小嘴的,配着一对暴突眼。当然和真正的宦官比起来,它顶多也就是玩票性质地宦了一把。所谓宦可宦,非常宦也,估计说的就是这种蜗牛。
据说蜗牛在烈日下会被晒死,它死后会变成一小滩水。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正确。我觉得凡是能变成水的生命,都是活得特别舒展的。那些活得慌慌张张的生命,死了之后只能变成尘埃。
蜗牛虽然不喜欢斗武,却是辩论的好手,安徒生写过一则与蜗牛有关的童话,一只在他眼里非常自私的蜗牛,与一朵玫瑰花展开了一场著名的唇枪舌剑。蜗牛质问玫瑰花为什么要开花,玫瑰花被问住了,显然这个问题超出了它能够思想的最大半径,但它选择了万无一失的妙答,它说“我开花是因为我快乐呀。”很多无法解释清楚人生意义的家伙都喜欢这样的回答,模棱两可,却极有高度。蜗牛的诡辩是不能让大家,包括安徒生本人满意的,因为它竟然说:“世界不关心我,我和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住在我自己的身体里,顶多就是对这个世界吐一点唾沫。”
可怜的蜗牛(我想它应该是一只法国蜗牛),就这样成了意义追问者们的反面教材。它输掉了与玫瑰花的战争。
可是我把这篇童话重读一遍时,天哪,我居然开始觉得,蜗牛是对的,它才是真正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