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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红听见吴医生也进来了。
她还闻到一股气味。是汗在头发里发酵的气味。张连长痛苦得一直在出汗。他脸色蜡黄憔悴,眼圈下两个乌青的半圆。万红已经听不见吴医生继续讲解仪器记录的植物人脑电图心电图的弧度说明什么,她把一根压舌板轻轻伸到张连长嘴唇之间。牙关咬得铁紧。
一分钟之内,万红就明白是什么一夜间摧残了张连长。左手的中指已经发黑变形。
吴医生更兴奋了,“看来剧烈的疼痛跟那些脑电波的变化有关系!”他看看走了样的手指头,被挤压破裂的地方渗出血,现在血成了黑色。
万红想,还用得着仪器证实他的疼痛吗?十一个小时的疼痛一目了然地在他身姿和神情上,竟然没人看出张连长剧痛的所有迹象?
她已经开始清理那根不成形状的手指了。渣滓洞集中营的烈士也挺不住这长达十一小时的疼痛。十指连心的十一小时。
秦教导员闻讯赶来,一看英雄张连长很快就要少根手指,不再全须全尾,他“咳”了一声说:“我们犯了罪呀!怎么向全军、全省交代?!”
秦教导员在十分钟内集合了脑科的所有医护人员。三十五个人被带到篮球场上去开紧急会议。七月的大太阳下,秦教导员背剪双手急速地来回踱步。他偶尔停下来,看一眼垂着头坐在那里的胡护士。他的目光让人相信,他每看一次胡护士就在心里枪毙她一次。
等所有的人都发言声讨了胡护士的失职之后,秦教导员站定了,说:“这只是一般的失职吗?张谷雨连长是个英雄,是全国人民都崇拜的英雄,摧残一个这样的英雄是什么?是罪恶!”
一朵三角梅焦干了,花瓣蜡纸一样,落在胡护士头上,她猛往上一耸。
“致残了我们时代的英雄啊,同志们!”
有两个护士原先在钩织台布或床罩,见教导员如此沉痛,把钩法都钩错了。
吴医生这时站起身来,一只手用军帽为自己扇着风。他说:“虽然这是护理上的大事故,但它给了我一个很大启发:那些脑电波的突变原因或许是病人知觉的恢复—某种程度上的恢复。万红同意我的看法,她认为34床……”
秦教导员打断他,“不要一口一个‘34床’,你们闯的祸证明你们只拿张连长当个床铺代号,而没有把他看成一个全军战士学习的英雄!”
几个四十岁以上的老军医说吴医生过于武断,异想天开:可能引起英雄张谷雨脑电波突变的原因太多了。一个不断流汗的中年军医用手帕擦着后脖颈说:“弄不好连棵核桃树还会有脑电波呢,就是我们没法检测。经我手处理的植物人有四五个,他们都对不同的刺激发生过不同的反应。比如说,他们的阴茎反应比我们这些大活人还强烈。勃起的频率高达每天三次。这并不能证实他们就不是植物人。张连长的所有临床反应,都证实他是个植物人……”
秦教导员说:“还是口口声声‘植物人’!问题就出在这上头嘛!”他想,这些人跑题跑哪里去了?大家在毒太阳下开紧急会议是要弄清英雄张谷雨是植物人还是非植物人?
万红两手抱着膝盖,坐在折叠凳上。如果星期日她不休假就不会发生这件事故。星期日一早,她搭了趟顺路车到了张连长的连队。吉普车是送两位成都来的记者。万红和记者们同乘一辆车,在越走越深的山缝里颠了三小时,到达一大片活动板房前面。老远便看见一面红旗上写着“张谷雨连”的金字。万红随着记者下了五百一十级台阶,进入了大山的腹腔。几百个丙种兵正在掏空一座山的内脏,修筑一座巨大的油库。万红看见整面岩壁就是一幅宣传画。画中的张谷雨戴一顶柳条安全帽,胸口挂着哨子,正是挡开其他人的那个猛烈动势。据说这个能写会画的宣传干事因为这幅画而获得名气,不久前给提拔到大军区去了。画中的张谷雨比他本人要高大一倍,眉宇和眼神是综合了李玉和、杨子荣、洪常青的。就在这时,那两个曾去医院看望过张连长的丙种兵被记者们唤过来。在他俩向记者们讲述张谷雨如何救他们性命的经过时,万红偶尔插一两句嘴。她问张连长平时爱听什么歌曲,爱读什么书。两个兵小声商量一会儿,说他们听张连长上厕所的时候小声哼一支云南花灯的曲调。他们还说张连长只要心情好就会哼花灯调。万红追问一句:张连长什么时候心情好呢?两个兵说:第一,下雨—天一下雨大家就可以好好歇一歇;第二,团部杀了猪—团部一杀猪各连就有一顿红烧肉吃;第三,打预防针—每回打预防针都会有两三个女护士来住两三天。万红听到这里笑出声来。她想张连长多么不同于其他英雄人物啊,但她又想不清楚具体的不同是什么。记者们却不往笔记本上记这些话。两个兵还说到有次张连长跟他们玩扑克牌,谁输谁吃一勺盐,张连长真的当众把粗大的盐粒“嘎吱嘎吱”嚼碎吞咽下去了。万红心想,这些不相干的事怎么让她对张谷雨油然生出一股喜爱呢?她心里便有了一位年轻、活泼、毛头毛脑的基层军官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