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烈：目击四川震后板房村

                                   （原载 2008年11月4日《新民晚报》）                

行进在地震后的都江堰市，除了一大片一大片灰黑色的废墟之外，映入我的眼帘的是黄、红、蓝、白四种鲜明的颜色。

迎着秋风，满树鲜丽的黄槐花齐刷刷地绽开。黄槐是都江堰市的行道树，灿灿黄花成为这里一道生机勃勃的风景线。

在黄槐花上方，不时见到高悬大红横幅，上面的话语发自都江堰人的肺腑：“有手有脚有条命，天大困难能战胜。”“自强不息，重建家园。”作为上海作家，当我见到都江堰市中心竖立 “上海都江堰人民心连心”红色巨幅标语，倍感亲切，因为上海是都江堰的对口支援城市。

在短短几个月间，都江堰市一下子冒出了一百多座蓝顶白墙的板屋新村，则成了这座城市的新景观。

从成都到都江堰市，不足一小时车程。都江堰市原名灌县。这“灌”字，便取义于有着“世界水利文化的鼻祖”、“世界文化遗产”美誉的都江堰灌溉工程。在1988年县改市的时候，干脆以举世闻名的都江堰命名。

岷江流淌，绿树成荫，都江堰市是一座美丽的城市，然而“5·12”强震，给了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以沉重的一击。这座六十万人口的城市，如今有十七万人以板房为家，出现了一个个“板房新村”。其中规模最大的“勤俭人家”板房社区，在密密麻麻的蓝屋顶下，拥有近四千间板房，安置了一万三千灾民。

在村口，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三位穿着灰色制服的女保安排成一队，英姿飒爽地在巡逡。据告，从建村以来，这里没有发生一桩偷盗案件。村口的“救灾物资发放公示栏”，则把明细帐目都公之于众。漫步板房村，见到布局井然有序。主干道两侧是一条条弄堂——当地人叫“巷”，而弄堂两侧则是一排排白色板房。来自上海的社工帮助建立了一个个相当于居委会的“巷会”，让居民自己管理自己。居民们告诉我，这里门对门，窗对窗，厨房公用，虽然四邻原本素昧平生，很快就情同亲人。板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主干道那里仿佛成了商业街，有超市、药店、餐馆、ATM机，给居民带来生活的便利。在“巷”里，很多家的门口摆放着鲜花，还有从地震危房里搬出来的大型玻璃鱼缸。在一把吊着的尼龙伞下，挂着三只鸟笼。板房屋檐下的花鸟虫鱼，显示灾民们依然对生活充满情趣。

距都江堰十多公里的青城山，是中国道教发祥地。在山脚的五里村，我同样见到一大片板房，而这里与众不同的是，板房里住着多位百岁寿星。青城山镇原本就是四川省长寿老人最密集的地方，人称“九十岁老人满街跑，百岁老人精神好得不得了。”地震浩劫之后，耄耋长者们生活如何？

在板房村的“巷”子里，我见到一位满头皓发、面目清秀的103岁老人，端坐在轮椅上，由她的七十多岁的媳妇推着，而轮椅背上写着美国福斯特市和中国上海市共同捐赠。我随着她来到她所住的板房前，她灵活地下了轮椅，柱着拐棍，走向门前的竹椅，坐了下来。我向她提问，居然对答如流。她告诉我，她叫罗玉芬，在101岁时参加八十岁以上老人走路比赛，居然荣获冠军！

她的家，就离此不远的药王庙附近，地震震坏了她住了一辈子的房子。我问她，在板房里住得惯吗？她如实地说：“住得惯要住，住不惯也要住。住别人家里不方便，住政府盖的板房方便。有饭吃就好。”她告诉我，地震之后，政府给受灾的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发放生活补助，年纪越大，补助越多，她在老人之中算是“高收入”的了。我问罗老太太，眼睛可好？她说：“不好。”我以为她看不清来访者，谁知她却风趣地说：“在板房里我只能织织毛线，没法穿针罗！”

她的孙子的孙子都已经八岁了。如今，她身在板房，仍梦牵魂绕老宅，每周总要儿媳推着轮椅到那里看一趟。在当地朋友陪同下，我也来到她的旧屋。哦，一道清溪潺潺在前，四周翠竹随风摇曳，真是好地方。进门之后，便是一个幽幽小院，三间正屋，两间侧房，五代同堂曾经是何等温馨。但眼下却是断桓残壁，瓦片散落。老人说，她一定能够在板房里等到新屋落成那一天，重返家园。说这话时，她的双眼闪耀着坚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