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烈:在纽约采访9·11亲历者
照片说明:叶永烈在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大厦为纪念死难者签名
他在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大厦第三十三层,原本拥有一间相当大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里有二十多台电脑以及许多文件。可是,在“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中全都化为乌有,如今只剩下一把钥匙。
我细细地观看这把钥匙,钥匙把上面刻着两行英文:
“WORLD TRADE CENTER”
“DO NOT DUPLICATE”
意即:
“世界贸易中心”
“不准复制”
他叫吴滨。他的母亲是我在北京大学上学时的同学。在离开中国前,我得知他以及他的一家在“九·一一”那天的传奇经历,到了纽约之后,便跟他约定了采访时间。
他家住在纽波特(NEWPORT),隔着赫德森河,跟曼哈顿南端的世界贸易中心大厦遥遥相对。
清早,我从曼哈顿出发,乘地铁前往纽波特。“PATH”地铁,是从曼哈顿三十三街到新泽西州纽瓦克市。可以从纽约曼哈顿的三十三街、二十三街、十四街、九街等处地铁口下去,但是要走到“PATH”的月台,才能乘坐。不过,“PATH”地铁的班次,没有纽约地铁那么频繁。
纽波特看上去有点像上海的浦东。这里矗立着一幢幢新盖的高层大楼,是一个新区。楼与楼之间,有着许多草地,不像曼哈顿那样高楼摩肩接踵。
隔着宽广的赫德森河,对岸便是高楼林立的曼哈顿下城南端,犹如上海的外滩。
我没有去过吴滨家,就在车站给他家打了个电话。才七、八分钟,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奔来。不言而喻,他就是吴滨。
车站跟前,就是赫德森河。吴滨穿一件深绿色T恤,外面套着一件敞开的西装。他一边带着我和妻沿着河边花园走着,一边向我们介绍纽波特。
纽波特在赫德森河此岸,属于新泽西州,地价远比对岸的曼哈顿下城便宜,而这里去曼哈顿下城乘“PATH”一站路就到了。正因为这样,在对岸世界贸易中心大厦、华尔街等工作的白领,很多住在这里,已经多达五千户。其中,中国白领大约占了十分之一,所以中国朋友都戏称这里是“华桥新村”。
许多大公司、银行,也从曼哈顿迁往这里,为的是这里房价便宜。
在“九·一一”事件之后,对岸更多的大公司和银行往这里搬迁,则为的是这里比曼哈顿安全。
站在纽波特,可以清楚地看见曼哈顿的楼群。只是如今那楼群之中,少了纽约的最高楼、具有“地标”性的建筑——世界贸易中心大厦,觉得就像一个人被拔掉两颗大门牙似的,有一种空缺感。如今,在曼哈顿的楼群中,尖顶的帝国大厦成了最高楼,那仿佛是人的尖尖的犬齿,毕竟不能替代往日世界贸易中心大厦那雄伟的双子星楼。
虽说已是隆冬季节,赫德森河边一丛丛月季盛开,草地也还一片浓绿,与粼粼波光相辉映,令人心旷神怡。只是一见到对岸那“空缺”的世界贸易中心大厦,便给人一种沧凉感。
纽波特新盖的高楼,或红色,或米黄,或翠绿,或蓝色玻璃幕墙。吴滨告诉我,这些办公大楼用一位位美国总统的名字命名。
他领着我来到一幢公寓楼,乘电梯上去,来到他家。他的太太在曼哈顿友邦保险公司工作,上班去了。他们的孩子才一岁,正在由岳父、岳母照料着。
吴滨说,在“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中,他和太太幸免于难,跟他们的孩子大有关系。
此话怎讲?
原来,孩子出生后,是由吴滨的父母从中国西安来到这里照料。他们在这里住久了,要回中国,就请吴滨的岳父、岳母从中国青海西宁前来“换班”,而岳父、岳母不早不晚,恰恰在九月十一日飞抵纽约。为了去机场接岳父、岳母,吴滨的太太那天请了假,没有去上班,无意之中躲过了这一灾难!
吴滨的太太在离世界贸易中心大厦只有一箭之遥的友邦大厦上班。平时,他的太太从纽波特乘“PATH”去曼哈顿上班,九时多正好要从世界贸易中心大厦底下的地铁口出来,走向位于友邦大厦的友邦保险公司。如果九月十一日那天她去上班,那就祸福难卜了。
吴滨办公室就在世界贸易中心大厦。那天上午,他开车离家,还没有到赫德森河隧道,就见到世界贸易中心大厦北楼冒出了黑烟。这时,他以为是发生火灾,继续开车进入隧道。当他从隧道里出来,看见第二架飞机撞上世界贸易中心大厦南楼,当时还以为是空难,没想到是恐怖分子的突然袭击。
吴滨说,“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之后,他的太太变得非常忙碌。因为保险公司要对世界贸易中心大厦里那么多的客户要进行赔偿,光是友邦保险公司的赔偿金便高达八亿美元。保险公司在进行赔偿时,还要做一系列的调查。很可惜他的太太今天不在家,不然她可以详细谈谈“九·一一”事件之后的美国保险业。
不过,他的岳父康英才、岳母韩玉兰在家,他们讲述的“九·一一”经历,也颇为曲折……
不早不晚,他们乘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航班在“九·一一”那天,从北京经上海飞往纽约,原定九月十一日下午三时飞抵纽约肯尼迪机场。
当九月十一日上午发生恐怖分子袭击世界贸易中心大厦时,他们正坐在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时,他们的飞机正在太平洋上空。接到中国国际航空公司运行控制中心的紧急通知,美国发生意外事件,关闭全国机场,指示就近备降加拿大温哥华机场。
机组得到北美地区航空管制中心的许可,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向北转向,向加拿大飞去,并安全降落在温哥华机场。
当时,他们只知道美国发生了意外,并不知道这意外是指什么。正因为这样,他们突然降落在加拿大西部的温哥华机场,简直懵了。
加拿大温哥华机场一下子降落了许多客机。
他们下了飞机,航空公司通知所有旅客把行李都带上,去加拿大移民局办理签证。他们感到很惊讶,如果是美国发生了意外,那他们也只是临时在温哥华停留,为什么还要办理加拿大入境签证呢?
那时候,温哥华机场乱哄哄的,一架又一架飞往美国的飞机,改降在这里。七、八千旅客,涌向加拿大移民局。顿时,移民局里排起了长队。旅客们都不知道美国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下午五时左右,他们才从别的旅客那里知道,恐怖分子袭击了美国的华盛顿和纽约,美国发布了“禁空令”。
他们一听说纽约遭到袭击,非常紧张。到了晚上,得知详细的情况,知道恐怖分子劫机袭击了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大厦,时间是在上午九时多。他们当场就大哭起来,因为他们知道女儿、女婿那时正在上班。他们急着给纽约女儿、女婿家里打电话,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越是打不通,心里就越着急。
温哥华机场降半旗,向“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遇难者致哀。
他们不断地给纽约打电话。直到夜十一时,总算打通女儿、女婿家的电话,知道他们都没事,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他们在温哥华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航空公司只管他们一天的食宿,第二天就不管了。因为航空公司说,发生这样重大的意外事件,这不是航空公司本身的责任。
那时候,温哥华的旅馆爆满,学校、教堂也挤满临时求宿的旅客。他们不会讲英语,身边总共只有一百五十美元,真不知该怎么办。
女婿给在加拿大多伦多的朋友打电话,而加拿大多伦多的朋友又给温哥华的朋友打电话。在这样危难的时刻,“朋友的朋友”非常热情,给了身处异国、举目无亲的两位老人以极大的安慰。“朋友的朋友”开车前来,把他们接到家中安顿,这样他们才算安心下来。
此后,“朋友的朋友”每天都要给温哥华机场打电话,询问飞机何时起飞。一天一天过去,还是没有飞往美国的飞机可以起飞的消息。有的旅客原本飞往美国西部的等不住了,就乘汽车前往美国西雅图,再从西雅图转长途汽车或者火车,飞机票就只好作废了。
“朋友的朋友”真够朋友,居然还开车带他们游览温哥华。可是,在这样的非常时刻,他们哪有心思领略温哥华的良辰美景?
等了一天又一天,五天过去了,直到十一月十六日,他们这才终于离开温哥华,乘上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班机到达纽约。他们见到女儿、女婿,真是悲喜交集,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