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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永烈幽默小说:五更寒梦1
一,
冰雕。冬泳。溜冰。滑雪。谁都说北方人生就一副钢筋铁骨,不怕冷。
不,不,我敢说,不怕冷的“世界之最”,该数上海人。
三九寒冬,我从一色如银的哈尔滨呼啦啦坐着“三叉戟”降落在黄绿相杂的上海,住进招待所。一进屋,扑面而来的不是春风般的暖气,却是跟屋外一样的寒风。那客房,活像一个冰窖!不可想象:没有暖气,上海人是怎样熬过那天寒地冻的隆冬?我关紧了所有的门窗。我还不惜破费随身所带的一卷橡皮膏,把北窗的每一条缝隙都严严实实地贴上。连毛线衣、毛线裤都不敢脱,我缩着脑袋,钻进了被窝。唷,我仿佛在松花江上冬泳一般,一下子扎进了冰水之中。
一动不动,我躺了好一会儿,被窝里还是没有一丝儿热气。我不得不起来,把滑雪衫、呢大衣、皮帽子、呢裤子一股脑儿扔到被子上面。
又躺了一会儿,仿佛觉得寒风顺着脖子往被窝里灌,“钢筋铁骨”的我直打哆嗦。我在哆嗦中睁开眼皮,看见那条又厚又长的羊毛围巾竟“闲置”在沙发上。我赶紧再度起来,用羊毛围巾包着脑袋、围紧脖子,然后像虾米似地蜷曲着,躲进被窝。我的下颏竟然跟膝盖碰在一起。
如此这般,那寒风还是驱之复来,像讨厌的苍蝇。特别是在我呼气、吸气之际,寒风便在我的脖子跟围巾、毛线衣之间大模大样地进进出出,不断地攫走我身上那一丁点儿体温。手凉。脚僵。头冷。心寒。我简直成了一只冰冻大龙虾!
我无法入眠。四周益发显得寂静,一切都像凝固了似的。直到这时,我才头一回亲身体验“冷静”的含义:越冷越静,越静越冷!我也第一次嚼出了“冷清”的滋味儿。一点不错,只有在极度寒冷之中,才格外显得“冷清”。
我“冷静”。我“冷清”。我的耳朵虽然被羊毛围巾紧紧包裹着,却保持着极高的灵敏度,细细谛听着周围的一声一响。
忽然,我听见了极其轻微、极其轻微的鼾声!
奇怪,我独居一室,怎么会有别人的劓声?我不由得侧耳细听,一对耳廓像雷达的碗状天线似的捕捉着夜空中飘逸着的一星半点信息。凭借着“双耳效应”,我终于断定:那鼾声来自邻室。照理,两个房间之间砌着厚厚的墙壁,轻微的鼾声无法穿透那密致的水泥。然而,在万籁俱寂的子夜,过度的“冷清”、“冷静”滤去了一切嘈杂的声响,于是那轻似游丝、飘若淡云似的邻室旅客的鼾声,居然钻进了我的耳朵,刺激着我的大脑皮层。
说实在的,那透墙而来的绝不是胖子们所发出的足以翻江倒海的鼾声,却像花香在林间慢慢飘散,却像树叶坠落在湖面产生一圈圈淡淡的涟漪,真个是虚无缥缈,若隐若现。那鼾声的节奏舒缓而均匀,听来如同瞎子阿柄演奏的《二泉映月》,如同二胡圣手闵惠芬指泻出的《江河水》,又如散淡、轻盈的广东音乐《彩云追月》。
哦,多么富有诗意、富有乐感的鼾声。
我凝神敛息欣赏着那美妙动听的鼾声。听出来了,听出来了,我灵敏的耳朵听出那鼾声不是单一的,是“二重奏”。不,不,是“三重奏”!此起彼伏,此伏彼起,那样的协调,那样的谐和。像贝多芬的《D大调弦乐三重奏》,像海顿的《F小调三重变奏曲》。不,不,像柴可夫斯基的《A小调钢琴三重奏》。
听着那富有韵律的鼾声,使我产生无限的羡慕:他们睡得多么安甜!他们是哪儿人?一准是上海人。不,不,上海人干吗跑来住上海的招待所?哦,一定是上海附近的南方人,比如说江苏人、浙江人,他们都像上海人一样耐寒,过惯了冬天没有暖气的生活……
穿墙而来的鼾声,竟然有着催眠的魔力。我听着,听着,渐渐忘记那浸入骨髓的寒意,信步朝梦乡迈去……(未完,见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