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涛坐在长条椅上凝视着黄河,他觉得自己的心情正像那汹涌的怒涛一样,快将自己颠覆。他注意到了身后的槐树林里,有个白衣白裤黑胡子的中年人正一板一眼地打着太极,那种肃穆劲儿稳重劲儿让林涛很是羡慕,他想如果自己能像打太极的人那样,将汹涌的心事把握于手掌之间,并成功化解,那该多好啊。
过了一会儿,打太极拳的人汗津津地来到林涛跟前,在椅子的另一头坐下,在一个布袋里拿出一瓶水,一仰脖子咕噜噜一饮而尽,又拿出一块方巾试去脸上的汗。林涛侧目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打太极的人这时正好侧过脸,盯着他一愣,忽然笑着用指头点着林涛,哈哈,是你啊!
他的笑像个钩子,一下子将林涛遗忘在记忆死角的一个笑脸给钩了出来。那是林涛25年前在电视机厂当装配学徒工时常常遇到的,笑脸的主人叫华夫生,是他的大师哥,也就是现在又冲着他笑的这个打太极的人。当然,林涛注意到了现在这张笑脸的表情与当年的表情几乎有着天壤之别。
当年在车间干完活,师徒们常常坐在一起闲聊,什么逸闻趣事啦国家大事啦无话不聊,有时车间那两三个爱插科打诨的家伙会耐不住性子,插进些不白不黄的段子,让正儿八经的场面飞一两只粉色的蚊子。这些丝毫引不起林涛的兴趣,他会悄悄躲到一个僻静角落,闷声不响地去看书。
什么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王阳明的心学,易经,中西方伦理学,还有中外著名人物传记之类的书籍,他尤其喜爱欧文.斯通著的《马背上的水手》和《渴望生活》,前者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传记,后篇是著名画家梵高传记。这两本书林涛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在摆满机器这些铁疙瘩和油气扑鼻的车间里,林涛仿佛能瞭望到二战之后美国大萧条时期千奇百怪的社会现象,以及在这种社会氛围里一位作家坚持用写作揭示自己与同伴的灵与肉如何挣扎在颓废与苦闷当中的心理活动;能触碰到画家梵高在极端贫困的生活和不懈的艺术追求中,擦碰出极具精神爆炸力的终而穿越了时空的伟大艺术的光彩。
2013年3月8日
还有,林涛从两部作品中享受了优美文笔带来的愉悦,欧文.斯通的文笔好,能使读者在阅读中品出一种妙不可言的,富有音乐节奏的韵律,不像有些作品,就算立意和内容不错,但因文笔呆板枯燥,缺少灵性,极大降低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总之,这两部作品从内容到文笔讲都是上佳之作。
按常理说,林涛读的这些书与车间的差别很明显,书里面多是形而上的东西,摆满了抽象思维逻辑思维为一个问题而进行的各类论证以及这个结论那个概念,而车间呢,充斥了齿轮钢板、集成块和各种机械油的气味,寄托了人们对利润抱有的无限希望。比较起来,前者跟天上的云一样缥缈,后者跟地上的石块一样实在。
但是在林涛心里,这种差异是不存在的,他有他的想法:直观地看,车间里的机器设备,集成线路板和集成块是死的物质的东西,但是它们却是在人类科学研究和实验的前提下孕育而生的,这里面少不了科学思想的指导与文化品质的设计,而要追踪这两方面的思想源头,人们少不了得爬个梯子,登上那玄而又玄的形而上的思想云头,那是堆积了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领域——哲学领域,是啊,世间一切现象的发生发展,根子上归哲学解释,解释清楚了,形成理论体系了,才拿出来指导社会各项事业的实践。林涛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觉得车间和书籍之间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他常常会于读书间抬起头,望一眼林立的机器和射进车间的烟絮一样的阳光,每当这时,心里总会萌生一种特殊的温馨感,在他眼里,阳光不仅仅有着迷人的光采,还弥漫了人类的思想气质,机器呢,那些仅仅是死沉死沉的铁疙瘩嘛,不是,那可是无数个思绪无数张图纸无数道生产线无数人的双手创造出来的,同样是人类思想的结果。
2013年3月10日
"啧啧啧,看看,我们的大学问家又在研究什么学问了。""嗷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我们这样的土坷拉里怎么会冒出这么一位带毛的凤凰哪。"
有时林涛正埋头于书本,总会闪出一张笑脸,笑纹里折满了不屑和讥讽,冲着他说些不咸不淡的怪话。
“华夫生,你过来,自己整天吊儿郎当地没正行,就不要影响别人了。”
“小华,快回来。”往往不等这边华夫生的话音落定,另一边就会响起吆喝声,急促地越过密密麻麻的机器跟了过来。这是师傅们喊他回去,怕他的风凉话说多了林涛会受不了,导致两人发生口角,虽然以往的日子里林涛从来没有做出过什么反应,但师傅们还是担心。
“哎,师傅,来了,哈哈,我不过和小林开个玩笑。”
2013年3月12日
其实,华夫生每次骚扰林涛的时间很短,他不会凑近林涛,每次幽灵般出现在几米远的地方,表情不阴不阳,扔下一两句带刺的话就没了影,过会儿师徒们谝闲传的地方会响起他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师傅们的喊声不过加快了他返回的速度而已。
转眼25年过去,林涛望着华夫生,时光并没有让那张脸起沧海桑田的大变化,过去的肌肤比现在嫩,不过由里往外渗了些青灰色,总让人怀疑他的那个内脏有什么毛病,而现在他的脸上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不过脸色红润发亮,透着一股子健康劲儿,过去穿的总是松松垮垮,嘴里斜叼个烟,哼着小曲在车间里走来晃去,而现在一身白色唐装穿得细致整齐,眼神也没了过去的邪劲儿,显得老沉自信,还闪烁出几分睿智者才有的亮光,
2013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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