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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看上去,他虽然还是一袭灰色基调的着装却外形仍然有了些许变化,头发更加蓬乱也更加灰白了,背也驮得增加了幅度。脸色还是泛着赤红,眼睛里却蓄满忧伤。他的妻子三个月前刚刚离开人世,七十岁的克迪似乎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他是带着孤独来到了上海,来到了这么多拥戴他并对他投以热望的中国人中间。
台上放着两台琴,坐在前边琴凳上的是一位来自四川的男孩子,胖乎乎的样子,戴着一个黑框眼镜。因为这个少年弹得是贝多芬的一首协奏曲ON3,所以,并排的那台三角琴是由少年的老师弹伴奏。
印象中的贝多芬差不多是格式化的,一头如火焰喷腾的乱发,一双无比仇恨的眼睛,还有一双全力扼住命运咽喉的双手。于是乎,为我们所熟知的贝多芬音乐也充满了这样的力度与拼争色彩。刚健有力,激情澎湃,全力触键,重音,再重音,响亮再响亮,一定要弹出强音,最强音,世界最强音。尤其协奏曲,更要豪放而力度!
果然,小男孩弹得虎虎生风,胖乎乎的指头如同一串精密的小榔头,使劲敲打着键盘。克迪端坐在台下默默听着,等到少年弹完,他走上台去,开始了他的讲课。他评价这位男孩子基础很好,基本功扎实,他说“你弹得很有力,像很高大很健壮的勇士。你所体现的力量过份了,但是,你没有弹好弱音。弱音要是弹好了,会更显得有力度更具有表现力的。”于是,他指点着谱子,让男孩子再弹。
克迪与男孩子并排坐在各自的钢琴前。男孩子一上手,刚弹了两小节,克迪就又止住他,弹调说,太重了,声音要弱,弱,在他不断强调下,胖小子的力度是在减,但仍然不能让大师满意,他仍然在强调着弱,再弱,再弱一点儿。
男孩子手下几乎没有弱音,全是强音。在他对贝多芬的理解中,一定充满了这样的理念:强大的贝多芬,勇敢无畏的贝多芬,能够扼住命运咽喉的贝多芬!这样的贝多芬如此充满力量如此硬朗着,却如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弱,弱下去呢?克迪仍然在强调在纠正男孩子的弹法儿:没有重音,左手不要太响,还是太响。
克迪将贝多芬弹出了许多平常人的气味儿,或者说弹出了深层次的人性味道,而少有着硬棒棒的“英雄”气概。就是说,同样的音符,在克迪指尖下流淌出来的音色,就会美妙无比,就会柔情万转,就会感人至深。而在这种感人的音色中,贝多芬的情感的力量,便会自然而然地撞击着你打动着你,令你回味无穷。或许,这就是克迪一而再,再而三强调的“弱,再弱,再弱一点儿”的奥妙所在吧。
两台钢琴,在不同的指尖下,发出截然不同的音色,而同一个贝多芬的曲子,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力度与效果。细想下来,为何我们的学生会将贝多芬作品弹得这么生硬,这么力度,这么“英雄无畏”呢?这是不是与我们对于贝多芬的理解片面所致?!贝多芬并非一味地需要力度,一味地英勇硬汉,一往无前,他也有着无比脆弱的内心,他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扼住命运的咽喉。他被蹂躏被损伤的心灵,也有痛苦呻吟和软弱无奈的时候,只不过他比平常人有着更多的对于苦难与不幸的认知。而我们对于贝多芬片面的认知,是来自我们过于强调了弘扬了他的人性抗挣的一面,而忽略了悲情的另一面。所以,我们对于学生的教育常常是单一的片面的简单化的漫画画的。这种教育其影响便是这种生硬的音乐。
需要力度,需要拔高或者夸张着英雄壮举,需要高分贝地宣传世界最强音,需要高音喇叭大喊大叫,需要高亢的革命造反歌曲,还有号口标语。这些特殊年代的产物,对于我们民族的影响并非可以随着时代变化而轻易消失,在贝多芬的生硬弹奏中,似乎也令人感受到那个随时会因批斗造反游街喊口号而心悸的年代的那种文化背景,有着怎样的景深。
克迪对于贝多芬音乐的教学,演奏,主要强调了变化。他特殊反对一味强音重音。中国学生在他的反复强调下,已经弹得很轻了,但他还说“太响了”!弹到华彩乐段时,我们的学生还是速度太快,太多的重音,过重,他近乎挑剔地马上指点着说,跳音,不要用跳板,弱一点,左手弱,再弱,可惜我们的学生下手太重,过于弱,就不会弹了。
这位学生不大会弹出这种标准的弱音,就像饭店里的中国人喝酒时不会悄声说话一片大吼大叫,一片粗声大嗓一样吧?!
这仅仅是对于贝多芬和贝多芬的音乐的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