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秋虫也。俗称:蛐蛐、财积、促织、吟蛩。
引诗:
《诗经·豳风·七月》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齐天乐》(黄钟宫)
姜夔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
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夜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
豳诗漫舆,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促织 杜甫
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
促织 白居易
闻蛩唧唧夜绵绵,况是秋阴欲雨天。犹恐愁人暂得睡,声声移近卧床前。
那日途经西藏南路会稽路口,见十数人蹲于街角交头围观,乃挤入围,见虫主们手提各式拎包,内藏蓄虫小罐,一带眼镜虫主使微型电子秤交替为蟋蟀秤测体重,凡身胚旗鼓相当者则入腰型透明斗盒开斗,虫主与虫主、旁观博弈者纷纷捉对压注。引芡草撩拨牙面,激发虫之斗性。两虫相遇,你死我活不要命的撕咬起来,腾挪、扑跃、翻滚、迂回、抵足、屏牙、蹬腿,精彩纷呈的一套“连环组合拳脚”的格斗后分出高低,胜者振翅高奏凯歌,败者落荒而逃,其拼死角搏的场面激烈悲壮、荡人心魄!
犹记年少寓居露香园时光,每年秋季是露香园蟋蟀的盛事,临近街区此物爱好者达几百上千,时常出现聚集街头几十人围观一对小虫搏击的热闹场面。仲夏以后的8月至9月初白露节气止,我必与众同好骑脚踏车或乘坐郊县公交车赴沪上周边乡间农田捕捉蟋蟀,七宝、虹桥、南汇、三林塘、大场、龙华、彭浦、川沙、六里、青浦、绿杨桥等地,几将沪上郊县跑遍。蓄养小虫,闻秋声,赏格斗,甚为怡情益趣。录数段虫事于下:
十二岁时,暑假某日午时,与隔邻大我三岁的根弟相约去上海音乐学院捉财积(蟋蟀的上海俗称),背上书包、包里装的是财积网、螺丝刀、关财积的竹筒,沿热闹商业淮海路步行至汾阳路便到。两人翻爬过不高的水泥围墙,跳入学院长满乱草的花园中,稀疏的树林和及膝的杂草,在暴阳下散发出一种植物特有的青涩味。刚要往纵深去,忽闻一阵急促“捉牢伊、捉牢伊”的人声和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和根弟慌忙遁入防空洞三角门的背侧,刚探头张望便被人察见,未捉财积倒被人先捉了去,心里怕怕!捉去做啥?原来强制去劳动:从教学大楼里用铁桶拎水到防空洞工地上拌水泥、给砌砖的工人递送水泥桶、推小车搬红砖、滤黄沙等,在烈日下,如此汗流浃背的劳动了两个小时后,那带着草帽的小头目才发了“善心”,放了我们去草地树林里捉财积。
和根弟两人配合或独立行动,在树林草地乱石堆里,腰酸背疼,忙忽了近2小时,总共捉了十多只财积,眼见太阳西下,便收拾了一下“装备”准备回家,我俩想,先前是翻墙进来已被捉去惩罚劳动,也算是“出过力、立过功”了,现在就不用再爬墙出去了吧,于是便向音乐学院的大门若无其事的走去。
远远的看见大门蓝色玻璃钢瓦下的通道两边,两张长木凳上坐着四五个年轻的大人,就在我们走经他们面前时,那伙人突然抓住了我们,勒令交出财积!没办法,人小胆小,只好乖乖地交出书包,那几个坏家伙当着我们的面,把竹筒里的财积一个个倒在财积网里查看,将体形大的财积全部抢去,剩下小的还给我们,算是给我们一个安慰。我和根弟明知被人欺负,也不敢吱声,气乎乎郁闷地往家方向走回了……
国画大师谭公少云,步入中老年时,童心未眠尚喜蓄养蟋蟀。我于谭公居处尝见蟋蟀老盆若干,空垒阳台一隅,有些破损,但制式与成色显为旧器,想必是谭公年少时就有的旧物了。蟋蟀本可入画,但,未尝见过谭公绘有蟋蟀的画。在露香园那些尘封百年的老宅里,也多见闲逸老者乐于此道。或听秋声怡然性情,遥想逝去的童稚岁月吧?!
露香园吉安里的老范,与我家相隔几个门牌号。老范解放前是个老板,解放后公私合营,日子过的倒也逍遥,街道政府和居委会也不见有什么为难他的地方。大热天喜欢穿白色短袖衬衣或白色和尚领汗衫,挺着大肉肚,不多的几根头发一年四季梳理的一丝不乱。平时进出,手摇一把大黑折扇,笑容可掬,礼貌邻里。他一把年纪仍旧喜欢养蟋蟀,却从来不去自发市场买蟋蟀玩。都是我等小孩或青年人斗输了要甩的蟋蟀讨要回家,静养一段时日,再拿出来相斗,每每还有胜出者,人都说老范会养蟋蟀。老范的那几只蓄养蟋蟀的老盆很有品相质地,放在今天可入拍卖行拍卖的。
大约16岁时,根发陪我去他家亲戚的工作单位,位于龙华的植物研究所捉蟋蟀,在排满成千上万的花盆中和种满各种花卉的花圃里,打着手电筒循声捣腾了大半夜,同时也被蚊子咬了大半夜,捉了二三十只蟋蟀,第二天一早在研究所办公楼里照镜子,发现整张脸已经被蚊子咬肿了,回家过了好多天才消了肿。爱玩蟋蟀,不顾嗜血毒蚊狂叮乱扎,能到这份上!
那年某同事来问蟋蟀的事,拿出一条乌黑发亮、体形硕大的蟋蟀送我,称其兄在远洋轮工作,常出国跑运输,在甲板上捉住此虫带回国。这是一条外国蟋蟀,鸣声另类,身形足有中国蟋蟀两个大,看来洋人块头大,连这小虫子也不例外。给同好们看,殊为惊奇,没有蟋蟀敢和它斗口的,养在大衣橱的下面不出个把月辰光,这外国蟋蟀王不知怎么就完蛋了,同好们说可做标本,结果最终还是扔了。
和国鸣骑脚踏车去虹桥地区虹南乡捕捉蟋蟀,晚上老远看见联防队快速移动的自行车队和手电光及人声传来,附近捉蟋蟀的几路陌生人马,迅速躲避在黑暗中,有的被联防队搜出逮住,有的窜到农民院子里,有的躲在墙与墙狭缝中间,更有的躲进养猪槽里。我和国鸣见手电光搜索照射过来,迅速就地卧倒,远处联防队的农民们在田埂上站立说话,估计在审问或在商议怎样抓捕这些捕捉蟋蟀的人。地上湿漉漉的,一股股臭气冒进鼻子,手里抓住的好像肮脏的青苔,我和国鸣强忍着不敢抬头,直到人声远去,我们才敢从地上爬起,身上、脸上、手上搞得脏兮兮,一塌糊涂。我和国鸣说,那趴下去的地方,白天看一定是脏的不得了的地方。国鸣说白天看见那脏地方,打死也不会趴!虽然有点夸张,说明也实在恶心啊!据说有同好捕捉蟋蟀,夜间天黑,不小心掉进田头埋入地下的粪缸呢。
星夜凉爽,与大我一学届的惠康去西郊捕捉蟋蟀,没有具体的目的地,一路骑车估摸着寻去。在途经虹桥路边一户人家宅院时,见林木高大茂密,下有冬瓜田,两人便将脚踏车路边一靠,提着书包潜入捕捉蟋蟀。一番动静,引出一二十来岁的男生,遂与之交谈,男生说家中有大蟋蟀可以换售。取出一看,果然身形魁梧、仪表堂堂、雄风霸气!惠康用了十斤全国粮票换得。男生喜滋滋回转屋里,我们收拾一下“装备”也要走了,此时惠康就地顺手割藤,偷摘了一个足有二十多斤的大冬瓜,放在脚踏车的书包架上,拉起弹簧夹夹住返回了。第二天上午,我家厨房桌子上多出了半个大冬瓜。
蓄养蟋蟀的人都知道,极少一部分蟋蟀在自然界孵化演变的环境与过程中,会受到遗传变异或偶然因素的影响而产生异型虫。见异虫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常胜将军的大异之虫少之又少!在露香园度过快乐无忧的少年青春岁月里,我见过不少异虫,因好观察与记忆,倒还清晰记得目睹有只生一根触须在脑门中间的“独须”;两根触须自然弯曲的“蝴蝶须”;触须中间像竹节一样分段的“竹节须”;头尾尖削的“橄榄虫”;口中隐含椎刺的“绣花针”;天生无触须的“和尚虫”;长着两副大牙的“重牙”;天生翅衣只有三分之一的“烂衣”;至于什么“长衣”“左搭”“玉顶”那等就不算什么了。人能见过这些蟋蟀中的珍品,也算是开了眼。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玩物并非皆能丧志!虽久已不侍弄,但情结依然!蓄斗蟋蟀唐宋时便已风行,南宋右丞相贾似道的《促织经》,详述蟋蟀的品相分类鉴别、产地、捕捉、侍养、斗法、诊断、疗伤、器具等,是世界上第一部关于蟋蟀的科学论著,在如今更是一门专业学科与娱乐学问。蟋蟀小虫颇通人性,那威猛无敌,勇决胜负的武士风采,更被誉为“天下第一虫”。虫理人理相通,亦能悟到许多人生妙谛,通者自解,不赘述。
口占一诀,赞曰:
骁勇大丈夫,胆超凡人魄。
威武不可欺,抵命也一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