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芳

 

　　人的一生，其实没有几个十年。我不知道这十年的时间究竟有多长，但我懂得用十年的时间坚守一个承诺，其实很苦。而我更明白，自从我穿上这身警服，已经没了退路。

 

　　我是警察，他是贼。他知道我是警察，我也知道他是贼。面对面，我们会心一笑，他不出手，我不能抓；只要我在，他就不出手。斗智斗勇，这不只是警察与贼的较量，更是两个心知肚明的对手时时的较量。

 

　　我与“神偷万”交手十年，先后三次“送”他入狱，可是“神偷万”没改过，他似乎把扒窃当成了职业，似乎誓要做一个与我“掰手腕”的对手。我的职业是警察，在这个“游戏”中的角色是固定的，他有得选，我别无选择。

 

　　1995年，我还是一个普通的警员，作为一名新人，我最大的渴望是多抓小偷。

 

　　当时，沈阳的公交事业远没有现在发达，通往铁西区的公交线路，更是屈指可数。206路、264路公交车，是当时比较“牛”的公交线，几乎每辆车都能塞得满满的。而在那个年代，这两个线路也是小偷出没最多的场所。我听说，一名叫万玉的小偷在铁西一带非常有名，人称“神偷万”。而我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拿下这个猖狂的家伙。我有些迫不及待，于是迅速和三名同事组成了抓捕小组，并连夜制定出三套擒贼方案。

 

　　那是1995年夏，拥挤的公交车上散发着一股汗臭味。在这辆车里，有万玉，也有我。我两人其实互不相识，但却真的彼此有所感应。狡猾的万玉已经收到消息，有一批警察正在抓他。而他也确实发现，这些天总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在面前晃荡。

 

　　连续三天，我都没有成功，而万玉却顶风作案，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屡屡得手。后来，我实在坐不住了。说出去都丢人，非抓住他，累死我也要抓住他。当时我就像是一个饥饿的猎手，每天在万玉有可能出没的地方伏击。渐渐的，我对对方的路数熟悉了，连续半个月的跟踪，万玉的狐狸尾巴终于让我逮着了。那次我抓了个现行，当场搜出他偷盗的现金1000元。这次，万玉被劳动教养一年。而我，也因为这次露脸，得到领导的赏识，同时也成了打扒队里小有名气的人物。

 

　　大概是因为中国的法制对于扒窃犯罪的处罚太轻，于是很多人当他们第一次将自己的手伸进别人的腰包的时候，就注定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此为生。就像是吸食毒品的人，很难摆脱毒品对自己的刺激一样。不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当他们重获自由以后，总是习惯于重蹈覆辙。这就是不劳而获的思想在作祟。1998年秋，我依然乐此不疲地忙碌在自己热爱的职业里，尽管这个过程很苦。在一次反扒过程中我与万玉再次不期而遇。我们两人见面后，都微笑地看着对方，我问他，“你以后还偷吗？”万玉笑着回答，“偷，现在还在偷，希望你来抓我，但我要告诉你，下次没有那么容易。”万玉的语气里充满挑衅的味道，这多少对我产生了不小的刺激。

 

　　我回头潇洒地看他，然后微笑着下车。公交车消失在来来往往的车流里，消息在我视线的尽头。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因为我知道，这场“猫”和“老鼠”之间的游戏又要拉开序幕了，不管中间有多辛苦，结局都是一样的。虽然这期间的经历可能要耗费我太多的精力，但是，我决定迎接这样的挑战。这必定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万玉对我的熟悉程度可想而知，相信为了防备我，他一定会精心地准备。于是为了抓住万玉，我请示领导抽调来四名队里的精英，并专门配了一辆车，负责跟踪抓捕。

 

　　那段日子，我忙极了。盯准万玉常出没的几趟公交车，我紧紧地跟了上去。一上公交车，我就戴上帽子，压低帽檐儿遮住脸。万玉站在后面，其实我凭感觉知道他老远就看到了我。可并没想到，他竟然十分猖狂地放弃目标，挤过人群慢慢地凑过来，用肩膀碰了我一下：“今天你没机会了。”然后他悠然地下了车。

 

　　在我看来，这不仅是小偷对警察的侮辱，更是对手间的挑衅。你认识我，但不能所有警察都认识，我每天派一个新人跟着你，不怕你不露馅。这次短兵相接，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不抓万玉誓不收兵。我的战友水平是一级的棒，没到半个月，万玉便再次进入拘留所。提审那天，我特意开车去了一趟看守所，没别的意思，只是亲自会会这个“神偷万”。万玉的双手此时已被一副锃亮的手铐紧紧束缚，我的脸上依然带着那份微笑，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那不敢抬起的头，“今天你没有机会了。”我把这句曾经深深刺伤我的话原样塞给万玉。这次，万玉领到三年有期徒刑。

 

　　游戏该结束了，我经常这样想。可是谁知道，这场暗战一下子就跨越了一个十年。

 

　　几度春秋，转眼进入2005年冬天，我已经不再年轻。而就在这个时候，几个举报电话又触动了我已好久没有紧张起来的中枢神经。

 

　　206路出现一个“神偷”，他偷技娴熟，从不失手。从举报人对那个“神偷”大致体貌特征的描述来看，此人就是万玉。而这一次，据说万玉的身边还多了一个帮手，叫李成勇。

 

　　此时已经历经了职务的晋升，走上领导岗位的我再次从容上阵，准备和这个“神偷万”狭路相逢。然而，我两次带人赶到万玉经常“光顾”的线路寻找他的下落，可是两次斗法，两次失败。我突然感觉到，这个万玉经历了数次“炼狱”，已经彻底蜕下青涩的外衣，此次出山明显谨慎了许多。两个暗战十年的“老朋友”再次相遇，我的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们彼此太熟悉了，只要我一在车上出现，万玉就像是能嗅到我的味道，他就会转身立刻下车，这样的情形坚持了一个月，万玉的反侦查能力已经远远超过我的想像。

 

　　“跟踪，车上一个反扒队员也不安排，不相信你不下手。”我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超常规的反扒战术。租了一辆出租车，看到万玉上车，就一路跟着。

 

　　万玉终于出手了，他得意地在手中把玩着从一个时髦女郎皮包里窃出的华丽钱包，带着笑容向车的四周环顾了一下。尽管他知道那车上没有我，还在用行动为自己的“技高一筹”暗自喝彩。此时的我心中好像烧了一把怒火，我示意车上的所有人都别动，一个人独自向那个我早已熟记在心的背影挨近。我用一只手紧紧攥住万玉握着钱包的手，然后托着他拦下那辆已经启动的公交车，潇洒上车，大声问道：“请问哪位丢东西了？”果然那个一心把目光盯着窗外景色的美女还不知道自己的钱包已经易手。再看着被我薅得牢牢实实的万玉，整个一个断了线的玩偶，任由我的掌控，一脸的无可奈何。万玉又进去了，这一次他又被劳教三年。

 

　　现在的年轻人都在传唱着一首歌，名字就叫《十年》。每次听这首歌，我总是会不自觉得想起万玉。是的，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们都行动在各自不同的轨道里，过着或是幸福或是无奈的生活。而十年时间里，我让万玉三次接受法制的惩罚，却始终不能收回他那颗放荡不羁的心。十年之后，我真的不想再眼见着他把自己的手伸进别人的腰包。我们年纪相仿，都快50岁了。我真的希望，他能就此收手，做贼不是事业，游戏该结束了。

 《人民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