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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画亲历记
冯骥才
五、湿壁画
展览规定在下午四时闭馆,五点静馆。实际上每天静馆都要到六时以后。然后关门上锁后交由武警战士守卫,并且整夜都通过闭路系统严密监视馆内的一切情况。
在意大利的路易吉·贝利尼听说他的藏品由22名武警轮班看守,深受感动。他说他的藏品只有在中国受到如此高规格的待遇。我通过他的代表告诉他,武警战士说,他们看守的不是黄金万两,而是人类的文化遗产。
每天静馆时,我都要和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在馆内巡视一周。将观众挤斜的栏杆摆正和调齐。检查每一幅画有没有出现意外。我一直不是用欣赏者,而是像医生探视那样观察展品。不只看画面,还要看画框;绝非欣赏色彩与画技,只是查看是否出现裂痕或损伤。
直到最后三四天,我感到自己还没有好好看这些画时,再不看这些画就走了。这样才在静了馆巡视一遍之后,跑到几幅特别想看的画前盯住认真看一看。首先是乔托学校绘制的《圣人和坐着的圣母玛利亚》。
这是一幅壁画。原先画在拉威那城一堵墙壁上,后来被揭下来牢牢地贴在一块木板上。在此次展品中它不是一件特别出色之作。但我对它分外关注。因为它采用的画法,是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一种新的壁画的画法——湿壁法。就是在墙壁上作画时,不必等着墙皮完全干躁后再画,而是在墙灰湿漉漉尚未全干的时候就开始作画了。这样,画上去的色彩容易渗入潮湿的墙皮里,色彩与墙皮混在一起,不易脱落。据说敦煌莫高窟三号窟由元代画工史小玉画的那幅精美绝伦的“千手千眼观音”,就采用意大利传来的湿壁法。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论及这幅壁画,叫做《历史莫忘史小玉》。
元代末期正是文艺复兴崛起的时代(14世纪)。这种湿壁法能够千里迢迢由意大利传入中国,肯定是那条神奇的丝绸之路的功劳。民间画法是口传心授的,难道曾经有一位蓝眼睛的意大利画师穿越天山和塔格拉玛沙漠来到过敦煌?正是这种湿壁法,使史小玉那种刚勒又流畅的铁线有力地切入墙壁,直到今天尤然可见当年非凡的笔力。而且历经数百年风沙的消磨,依然没有出现墙皮起甲和剥落。
此时,我注意到在乔托学校绘制的这幅湿壁画上,所有线条和色彩好像印刷品一样,油墨的色彩牢牢地印在纸张里。湿壁画法的发明包含多少智慧呵。
当时“湿壁画”法的流行,与那时候壁画使用的颜料不是油彩而是传统的蛋彩有关。只有这种水质的蛋彩才能融入潮湿的墙壁。等到后来油彩被普遍应用,水与油不能融合,这种湿壁法便不再使用了。
然而,中国的壁画一直使用水调合的颜料,敦煌莫高窟三号窟所采用的湿壁画法为什么没有流传开来?在整个敦煌石窟,也只有这一幅画使用这种外来的“湿壁法”。中原地区没有任何地方的壁画采用这种画法。这表明意大利人的“湿壁法”只传到敦煌,只在莫高窟三号窟中昙花一现。为什么?
我想,主要因为莫高窟三窟的壁画已经是敦煌石窟的尾声了。元代以后,丝绸之路走向衰落。中外交流的重任“孔雀东南飞”,转移到了东南沿海地区。敦煌随之没落,没人再在莫高窟绘制壁画,湿壁法无从延续;同时,西部与中原的交流也中断了,刚刚进入中国的意大利人的湿壁画法没有步入中原,便被永远搁置在那寂寥而空旷的黄沙大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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