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先生谈话录之五

■中国经济时报《书人书事》专栏

老愚：您发起的生活美学运动，我理解就是要让人们摆脱焦虑，找回做人的尊严和乐趣。这种美学的情感教育对大陆受众会有多大的作用呢？

蒋勋：这方面我信心还是比较大。我在上海跟企业界的人讲美学，很多上世纪８０年代的海归派心里有很多这种渴望，他们也意识到一个好的企业可长可久，不能只是管理，必须要其他的文化进来。这个课已经上了三四年，我觉得效果很好，而且速度有时候比台湾还快。另外一点是，去年我在北大、在凤凰卫视办的一个活动里讲美学，讲完以后有一个学生的问题让我非常非常震惊。他说自己来自汶川，是汶川唯一考取北大的学生，地震后学校八百多人被活埋了，他从事件发生到现在没有办法吃饭睡觉，也读不下书。我跟他讲，如果你现在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我想你不配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说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只能告诉你我信仰佛教，佛教有一种说法是这八百个人可能是来度化你的，你记得这一次八百人的死亡，你一生都可以为他们做一点事，不是做在他们的身上，而是做在其他生命身上，他当场大哭。我觉得这样一个孩子上北大，他不是来求知的，他生命里面要有一个着落，可是我不知道学校里面是不是有人跟他谈心，可以温暖一下他。我觉得那是人性最可贵的一个东西，而这个时候培养起来启发的那个东西也会在他一生里发挥最重要的作用。这个东西没有被看见，这个大学是不配做大学的，大学要回到对人的关心上去。所以，这个部分我一直很有信心。我离开的时候，他很远很远跟过来，他说，蒋老师你认不认我这个小朋友？我说你上网给我写信。常常会有的这种机缘也让我感觉到，我一直相信美是最大的救赎力量。

老愚：您感觉大陆受众接受美学召唤的能力如何？

蒋勋：这个一定要有时间。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在大学开一个美学课，研究生做论文拿学位这很容易。美变成生活里面的二十四小时，成为衣食住行等行为的时候真的不是那么快的，需要一点耐心。我在台湾做这个工作也做了很久，很多人是慢慢慢慢一点一点把自己生活里面这种东西建立起来，而且能够坚持下去，我觉得绝对不是短时间，如果短时间反而会作假。重要的是人的品质要改变。

老愚：您觉得台北、北京、香港三地的都市人群有什么不同的特性？

蒋勋：我觉得上海跟北京真的非常非常特殊，因为它的人口实在太多，香港再密集，台北再密集，也没有到这个程度。所以我都无法想像１７００万的人口，在这么快速的发展过程里面，不啻为一颗未爆弹——没有爆炸的炸弹，因为我都会恐慌，我都会害怕。

老愚：您来到这两个城市会有恐慌感？

蒋勋：是。我不知道怎么每个人都会这么焦虑，这么急躁！在地铁里会觉得好害怕，因为每一个人都在争先恐后，而且好像都在逃难。东京地铁里是有秩序的，我想是因为时间久，他们形成了一个秩序，他们在地铁里面首先一定很安静。我觉得这是慢慢形成的一个秩序，我觉得现在中国一定要开始学这个。台湾跟香港因为人口少，是比较容易管理的，它的疏解空间比较大，问题不是那么大。我也不知道如果台北有１７００万人，是不是我也变成这样，因为都在抢，因为他怕一不抢就没有，那个恐慌感是非常可怕的。我们知道有时候不是食物不够，是心理的恐慌感去抢购东西。恐慌感是最恐怖的一个东西，这么多人的恐慌感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只要一点点谣言出来就不得了。

老愚：您的感觉非常准确，现在一出门就是害怕，人们的眼神与架势，好像都是要去打仗，要抢夺什么东西似的。

蒋勋：到了崩溃边缘。

老愚：是。现在就是作恶的人，损害别人利益的人都是理直气壮的。您可能也注意到许多场合中国人过路都不会说请，上去直接用身体去开路，撞了不会有任何内疚。

蒋勋：很可怕。其实巴黎也有差不多一千多万人口，可是它的社区性非常强，每个社区的特性跟它的独立性非常高，你就感觉不到恐慌焦虑。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只要有一点点谣言，大家抢购东西整个社会就会崩溃。

老愚：您经常在世界各地旅行，您对上海和北京那种恐慌的感觉令人震惊。

蒋勋：真的很紧张，非常紧张。你看我多少次来上海上课，而且是固定从我住的地方走到交大，可是我到现在走了这么多次这么熟悉的路还是恐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没有安全感，我在巴黎没有，在伦敦也没有。真的就在上海，一直觉得好不安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

老愚：没有碰到过什么事吧？恐怕是整个的氛围所致——

蒋勋：整个的氛围是不安定的，然后每个人都焦虑。所以我就讲我从来没有叫到过计程车。

老愚：随时抢。

蒋勋：随时有人抢到前面。有一次我发现两个人上来，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互不相让。司机说你们可不可以有一个人下来，然后都不肯下来。我就笑了，我真的是笑了，我说我抢不上，可是你们俩也走不动。就是他觉得那样最快，结果大家都不能动。

老愚：没有礼让必然导致这样的结果。

蒋勋：那个司机好可怜，他也不能开车。结果变得笑的是我，我在旁边看到他们两人抢着我的车，结果两人都不能动。我就想为什么不能够有一个秩序？

     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土街》里有对恐慌的准确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