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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秘密-睁开眼的童年之一(连载)

(2005-10-26 09:38:42)

 

 

                                   

 

 

 

 

   从懂事到死只有七步远的距离。我知道,如果还能回故乡的话,我的坟堆离祖先的墓地很近很近。

 

                                  

 

                           睁开眼的童年

 

    我的出生实在过于偶然,也就找不到任何征兆。母亲生活的村庄与我的出生地汤家村相距不足四华里。她之所以嫁给汤老大的儿子,完全是解放以后严酷的政治斗争逼迫的缘故。我的外祖父因为继承了上百亩土地而被划为地主,把女儿嫁给贫农出身的小子,自然可以避免大的灾难,也算是为女儿谋一条出路。汤老大有四个儿子,人义气而有威望。

当母亲坐上花轿往太阳升起的方向逶迤而行时,我就孕育在天地之间了。那是一九六三年的正月。

 

大风吹开半扇头门,狗叫鸡飞的时候,我已经四岁。那个秋天,院子里的黄花丛开满耀眼的花朵,蜜蜂从这边飞到那边,又从那边飞到这边,最后落到我的脑袋上,我哭了。

坐在偏厦房里踏缝纫机的母亲没有听到我的呜咽,依旧欢实地哼着她的歌。爷爷赶着羊回来了,狗跟在他后面汪汪地叫唤,门在他们身后很响地阖上了,雨点生出来,天黑下来。

世界上好象只有我们三个人。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房子和树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分不清哪个是活的,哪个是死的,只觉得他们一齐向我涌过来,要把我围起来——这种压迫感跟随我很长时间,使我不时生出逃跑的念头:最好有一双麻雀那样的小翅膀,飞过长满青苔的屋顶,看看什么地方有跟我一样的小男孩在仰望天空。

 

我的生命是从四岁开始的。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我是谁。爷爷把我背出门,又一次在村里转悠时,我睁开眼,打量身外的事物。天蒙着一层灰布,所有的东西都是影子。长的短的,大的小的,在地上晃动。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我以后知道的猪鸡牛羊,散布于村庄四周,他们也很奇怪地看着我,我感到全世界的眼光都盯在我瘦小的身体上。

爷爷指着一个弯腰的影子说,叫爷爷。

背我的是爷爷,不背我的也是爷爷?

影子的手抓住了我的小鸡鸡,使劲揉了一下,对爷爷说,有孙子背了啊。

        在我眼里,村子宛如一个暗堡,不时出现一个黑影又隐匿不见。暮色围拢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的手在院子里那丛黄花跟前拂动,几只蜜蜂嗡嗡叫着,盘旋于上空。黄花撒在面碗里,日子就滋润起来。

母亲的脚踏在缝纫机上,轮子转动的声音低沉悦耳,各色布匹从她手里钻出来,变成一件件好看的衣裳。从那里面转出了五毛五毛的票子,隔一阵子,爷爷带我去绛帐镇,便有了五颜六色的糖果和玩具。

院子里还有别人。叔叔一家和未出阁的姑姑。但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只是无声的画片。有时我甚至怀疑他们的存在。

 

会不会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瞬间,他在想:我怎么来到人世间?为什么我会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的父亲为什么就叫赵钱孙李,我的母亲为何恰恰叫梅兰竹菊?窗外的天空为什么生下来就碧蓝如洗?院子里的蚂蚁为什么个个精明强干?我们生命的蓓蕾莫名其妙地打开了。你在那儿你就在那儿,你看到的土地、邻居、蜜蜂和天空,就是你的土地邻居蜜蜂和天空。

 

后院躺着一只羊。我至今想得起它的模样。白净,安详。

我不敢摸它,我不敢触摸任何一只动物。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威严。羊饿的时候才发出轻柔的叫声,好象不得不打扰主人似的。爷爷把青草往它跟前一推,它立刻便安静下来。

爷爷说,过年了,把羊杀了。

爷爷磨刀子时,羊还在吃着脚下的青草,它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爷爷要干什么。

刀子捅进去绞了几下,血就迸出来,溅了一地。太阳已经不见了,血的颜色点亮了天空。它挣扎了几下,似乎还轻柔地叫了一声,最后倒在青石板上。被劈成两半的身体摊放在我面前。我躲在爷爷身后打量着它。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目睹的死亡。一盆热血已经被母亲端进灶房了,现在只剩下它的尸体了。眼睛闭得紧紧的,仿佛睡死过去。我知道它死了。它的内部非常精致,在我的眼里,几乎接近于完美。肋骨一根根排列整齐,好象屋里那架织布机上横着的线条。

我会这样死去吗?

 

我倚在偏厦门口,母亲在缝纫机上使着力气。天快黑透了。狂风追打着树叶,发黄的叶子一会儿旋上屋顶一会儿坠到地上,鸡早就躲在自己的小窝,惊恐的眼睛瞄着天空。我盯着大门。爷爷回来了。雨点响亮地砸在地上,蚂蚁们乱成一团,争先恐后奔向屋檐底下,它们的样子好笑极了。母亲抬头望一眼天,自语道“不用浇地了”。她让我到屋里去,别给雨淋着。地皮濡湿了,很快形成一个个好看的水洼,雨点落进水洼里,漾起一波水纹,水往地沟流去,溅湿我裤腿的那一滴水花到哪里去了?

 

玩泥巴是我们最喜欢的游戏。几个伙伴聚在一起,从土堆取几巴掌土,每个人站直了掏出小雀儿比比大小,然后痛快地尿上一泡,接着一块儿蹲下去,把手伸进去搅和,揉得有点儿意思了,就你一团我一团地捏起来,一般做成碗状,然后往里面猛吐一口唾沫,双手运足劲,往地上一甩,“嘭——”地一声,泥巴扣在地上,中间裂开一个大口,谁的响声大谁就是大拇指。“大拇指”双手往腰里一插,露出骄傲的样子。

我经常观看这样的游戏,并不入伙。很奇怪,当时我就有了“洁净”的意识。有一天,我忍不住也玩起了泥巴,却被母亲瞧见,屁股上挨了几巴掌,我和泥土的距离便根据遥远。

现在想来,母亲是怕我成为一个脏孩子才拍我的屁股的。她不知道孩子对土的亲近是天生的。直到后来,当母亲和大姨谈起“抓周”的事,说大舅舅一把就抓起象征耕地的鞭子一辈子没出息,说我在放置鞭子、钢笔和馒头的盘子里,一把就抓紧了象征读书有道的钢笔时,我才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是不想让我当农民,怕苦了我。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没有父亲这个形象。恍惚记得,有一年,玉米快熟的季节,他回来了。家里一下子闹得不可开交,母亲抱着我没命地哭号,爷爷黑着脸走来走去,后来,父亲就窜上屋顶。青瓦覆盖的屋顶哗啦哗啦叫唤,一身绿的父亲老鼠一样扭动身体,眼睛惊恐地盯着爷爷手中的镰刀。

后来,父亲跳到邻家的墙头跑了。

 

院子暗下来。风刮起落叶,狗跟在爷爷后面进了黑漆门。雨点掉下来,无数只小虫子蠕动着,转眼间地面就湿透了。母亲的缝纫机不响了,爷爷的旱烟嘴冒出了青烟。檐间的滴水一阵猛似一阵,打得蓄水瓦罐咚咚乱响。

院子成了河。生成的小水泡旋即破碎,顺着水流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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