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饭任师傅

——100个微人物之六

何鑫业

任师傅是绍兴人，学名任大仕，在绍兴的一条街上开饭店。绍兴话里六种用水火烹饪的说法，我就是从他这里学的。哪里六种？因为是绍兴话，没有相应的汉语，你只能意会，听过算过：蒸蒸，呵呵，汗汗，闸闸，汆汆（cuan），氽氽（tun）——就是这六种，喔，是的，还有炸和炒，但炸和炒不算，不属于水火烹饪。

还是拍《飞越浙江》的时候，第一次去任师傅那里吃饭。他生意清谈，坐在店门口，弓着个腿，用手，在来来回回地摩挲膝盖。

点菜时，他说，你一定要吃我的一只菜，什么菜？炒鸡蛋，鸡蛋有什么好吃的？哎，你一定要点，吃了不好，把我的店铺砸掉！鸡蛋上来了，不得了，好吃得不得了，再点再吃光，一共吃了三碗。问他原因，说出来大家吓一跳，他说：“……我，这个鸡蛋都是挑过的，都是老母鸡跟雄鸡打过雌雄的，……你懂不懂？就是蛋黄里都有一汪白东西的，……我的女儿，当年，就是因为我的一汪白东西，现在，才这样，……你看，活脱活脱地，像我！”

任师傅说：“我们绍兴人，烹饪，烧菜，一定要水跟火一道的，……一只锅子硬硬叫地炒，不作兴的，也不好吃的。……鲫鱼么隔水蒸蒸，毛豆么盐水闸闸，虾么，滚水里头汆（cuan）一头，鸡蛋么，也是水里氽（tun），叫糖氽蛋，……再有就是，冷饭头呵呵，鮝蒸蒸，肉汗汗……”

最近一次，我问任师傅，我说，你这里为什么生意越来越好了？他说，何同志，侬有所勿知，我这里有风水的，……我揭一块瓦给你看看，你就晓得了。他二话不说，蹭蹭蹭跑到二楼，顺手窗外揭了一块瓦下来，翻给我看：“……你看，晴了几天了，……我现在告诉你，不管晴几天，我的瓦的反面都不是骚（指干燥）的，湿嗒嗒，油光光，是不是，……有什么道理？没有道理，……风水有什么道理！风水，就是所有运气都集合在你这里开会，而且开大会！”

任师傅，只有一个坏毛病，就是炒股。有时候烧一只汤，要跑出店门五步远的地方看三次行情。用他的话说：“……何同志，侬覅穿绿衣裳好不好！……男人哥，为啥个要炒股？……为的是，关心国家大事，……你说，有没有比股市里有更多国家大事的地方了！”狡辩，并且善辩，是天下所有绍兴人的毛病，包括鲁迅先生，也包括混市井的任师傅。

任师母，人极漂亮，就是不大说话，任师傅说：“……人家属兔属羊，她是属毛豆肉的，蛮嫩蛮鲜，都是被毛豆壳害的，……剥勿大出来！”任师傅的女儿，活脱脱像任师傅，说说是80后，看上去却像《林家铺子》林老板的女儿，民国女子中学的学生，穿旗袍，拎一块手绢。任师傅的女婿是点心师，任师傅老是借女婿调侃外国佬的西点：“……中国人的牙齿，是老鼠牙，尖的，吃烧饼正好，……吃面包蛋糕么，缝塞牢……”言简意赅。

任师傅不是口才好，而是思维好。送客时，一般店家会说：“慢走，下回再来。”不！任师傅不是这样说，他会说：“……慢慢走，下回覅来吃哉，……路太远啦！”